段潇晓蜷缩在飘窗角落,膝盖抵着下巴。月光把纱帘的纹路拓在地板上,像谁撒了把碎玻璃。她数着空调外机的嗡鸣,第七声长响后,指尖终于触到了床头柜第三层抽屉——那里躺着半瓶褪黑素,铝箔包装在掌心硌出棱形的痕。
玻璃杯接水时,水龙头滴落的节奏忽然乱了,啪嗒、啪嗒、啪嗒……她盯着水面晃碎的月光,想起上周在便利店,收银员问“要不要加热”时,自己盯着对方工牌上的笑脸贴纸,足足沉默了三分钟。
窗台上的多肉蔫了三株,她记得该浇水的,可每次拎起喷壶,总看见壶嘴挂着去年冬天的冰碴——其实早就化了,只是她总觉得掌心残留着那种刺骨的凉。楼下便利店的灯还亮着,冷白色的光透过纱窗,把她的影子钉在墙上,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
段潇晓咬碎褪黑素时,尝到一丝铁锈味。冰箱突然发出嗡鸣,她数着秒等它停下,直到第47秒,楼下传来醉汉模糊的骂街声。她摸出枕头下的美工刀,用刀柄轻轻敲着腕骨,一下,两下,像在敲某扇久未开启的门。
纱帘被夜风吹起一角,她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眼睛像浸在井水里的石头,泛着潮湿的灰。远处教堂的钟敲了十二下,她数到第七声时,终于笑了一下——不是开心,只是觉得,这具身体又成功熬过了一天。
段潇晓蜷缩在床角,小熊睡衣的绒毛蹭过下巴,柔软触感却让皮肤泛起细密的战栗。月光在被面上织出银灰色的网,她盯着自己交叠的膝盖——淡粉色小熊图案正对着床尾,纽扣眼睛泛着哑光,像两枚被揉皱的阿司匹林。
左边突然漫来喜炮的硫磺味。
红盖头掀起的瞬间,她看见八抬大轿的鎏金纹样在墙上流淌,轿夫的青布鞋碾过木地板,吱呀声里混着唢呐《满堂红》的调子,锣声咚地撞在太阳穴上。右边的白幡却在此时拂过鼻尖,孝帽上的麻线扫过手背,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骤缩——棺材上的鎏金寿字与喜轿纹样重叠,唢呐转而吹起《哭七关》,两种旋律在耳道里绞成死结,像有人用锈铁丝来回拉扯听骨。
她数着左边喜娘的帕子抖了十七下,右边孝子的额头磕出三个血印。小熊睡衣的袖口被攥成皱团,指甲嵌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两支队伍在床尾交汇,红盖头与白孝布同时掠过她的膝盖,唢呐声突然变成蜂鸣,从左耳灌进右耳,震得眼球发颤。
段潇晓死死咬住下唇,尝到铁锈味混着睡衣上残留的薰衣草洗衣液香。喜轿的灯笼开始渗黑水,白幡的褶皱里爬出潮虫,她想蜷进更深处,却发现后背抵着的床头不知何时变成了潮湿的石壁,苔藓从墙缝里钻出来,缠住脚踝。小熊睡衣的腰带突然绷紧,勒得肋骨生疼,她低头看见布料上的小熊眼睛裂开了缝,露出底下暗红的线头,像谁藏在玩偶里的伤口。
右边的哭号突然变成笑声,左边的喜庆调子却染上哭腔。她盯着自己交握的手指,发现指甲正在变灰,像被雨水泡透的纸。唢呐声在太阳穴里凿出深洞,她想捂住耳朵,却看见双手变成了半透明的青白色,血管在皮肤下游走,如同爬动的蜈蚣。
不知过了多久,当第一缕晨光爬上被角时,两支队伍突然碎成齑粉。段潇晓瘫倒在枕头上,小熊睡衣的领口浸着冷汗,纽扣不知何时崩掉了一颗,露出锁骨下方苍白的皮肤——那里有一道旧疤,像被掐灭的烟头。窗外的麻雀开始啼叫,她数着鸟鸣的节拍,直到确信唢呐声已经从骨头里退干净,才敢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玻璃水杯,却发现杯壁上凝着密密麻麻的水珠,像她整夜未流的眼泪。
段潇晓猛地惊醒时,额头正抵着冰凉的床头柜。晨光从纱窗漏进来,在地板上织出碎金似的网。她盯着闹钟上跳动的数字——七点零五分,秒针走动的声音像谁在耳边嗑瓜子,咔嗒、咔嗒,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窗外的蝉鸣突然涨潮,一浪接一浪扑在窗玻璃上。竹帘被风吹得轻晃,漏出几缕槐树枝叶的影子,在土墙上摇曳成斑驳的绿。她闻到厨房里飘来的油盐味,混合着井水湃过的黄瓜清香,母亲的声音穿透堂屋:"小沐,鸡蛋都煎糊啦!"尾音带着灶间腾起的烟火气,黏糊糊地裹住后颈。
身上的小熊睡衣浸着冷汗,布料贴在背上像片潮湿的苔藓。她摸到床头的搪瓷杯,杯壁上还凝着昨夜的水珠,指腹擦过杯口时,突然想起梦里两支队伍交汇时的硫磺味。床头柜第三层抽屉半敞着,褪黑素的铝箔包装在晨光里泛着钝光,像片被踩扁的阿司匹林。
木质床板吱呀作响,她光着脚踩在青砖地上,凉意从脚底窜进脊椎。墙根的电风扇积着灰,扇叶上还缠着去年端午挂的艾草,此刻蔫蔫地垂着,像几条晒干的蜈蚣。母亲又在喊了,这次混着铁锅铲刮锅底的刺啦声:"太阳都晒屁股咯!"
她摸到门帘时,指尖突然触到块凸起的木节——七岁那年摔断胳膊,父亲用木工铅笔在门框上刻下的身高线,此刻被晒得发白,像道愈合的旧伤。掀开门帘的瞬间,堂屋八仙桌上的搪瓷盆晃了晃,里面泡着的豇豆在清水里浮沉,盆沿蹲着只花脚蚊,正贪婪地吸着水珠。
"快坐。"母亲把搪瓷碗推过来,煎蛋在碗里裂成两半,蛋黄淌在白粥上,像团凝固的血。段潇晓盯着碗里自己的倒影,鬓角的头发湿哒哒贴在脸上,眼睛里浮着层薄雾,像被晨露洇湿的玻璃。窗外的槐树叶沙沙响,有片叶子飘进碗里,她看着它打了个转,忽然想起梦里白幡上的麻线。
"发什么呆?"母亲的筷子敲了敲碗沿,"把叶酸片吃了。"塑料药瓶推过来时,瓶身上"孕妇慎用"的红字刺得眼睛生疼。段潇晓摸出药片含在舌下,苦味漫上喉头的瞬间,听见院外的拖拉机突突驶过,车斗里的西瓜晃出青绿色的光,像极了昨夜喜轿上的鎏金纹样。
蝉鸣突然停了,世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段潇晓咬碎药片,铁锈味混着粥的温热在嘴里散开。母亲转身去灶台添柴,围裙带子扫过她膝盖,淡粉色小熊图案被蹭得模糊,像团浸了水的胭脂。她低头盯着自己交握的手指,指甲上的灰色正在退潮,露出底下淡粉的甲床,像初春解冻的溪面。
院角的葡萄藤沙沙作响,有颗青葡萄啪嗒掉进泥里。段潇晓数着葡萄藤的影子在桌上爬了三格,终于伸手握住瓷勺。粥刚碰到嘴唇,窗外忽然掠过只灰雀,翅膀扑棱的声音里,她听见昨夜那支《哭七关》的尾音,正从墙根的砖缝里细细渗出来。
段潇晓掀开木柜最底层的布帘,混合着阳光晒过的棉麻气息漫出来。粉色无袖短衫叠得四棱见角,领口缀着圈蕾丝边,洗得发白的黑色五分裤搭在上面,裤脚还留着去年割麦时蹭的草汁印。她捏起短衫,布料轻得像片云,贴在掌心却有晒干的槐花瓣似的粗糙感——那是前几日母亲在井台边搓洗时,特意撒了把玉米粉去汗渍。
短衫套到一半时,肩带突然勾住木柜里层的雕花。她看见柜壁上有道细长的刻痕,是十六岁那年偷穿表姐的吊带裙被母亲发现,愤怒中用剪刀划下的。手指抚过刻痕,触感像条蛰伏的小蛇。黑色五分裤的松紧带有些松了,她提上时,裤腰在胯骨处晃出道空隙,像句没说完的话。
床头书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时,闺蜜的微信消息跳出来:“小懒虫!不是说好了九点出发吗?村口老槐树底下见,别让我等成望夫石啊!”液晶屏的冷光映着她眼下的青黑,消息框里跳动的感叹号像根细针扎进瞳孔。她摸了摸发梢,昨晚汗湿的刘海还黏在额角,像团揉皱的废纸。
洗漱台前的镜子蒙着层水汽,母亲总说“早上洗脸要见天光”,搪瓷盆里的井水湃得指尖发疼。牙膏沫混着自来水的漂白粉味渗进嘴角,她盯着镜中自己发怔,直到听见母亲在厨房喊:“毛巾挂歪啦!”才惊觉手里的蓝白条纹毛巾正滴着水,在水泥地上洇出不规则的圆。
八仙桌上的搪瓷碗里,白粥还冒着热气,煎蛋裂成两半浸在粥里,旁边碟子里码着腌黄瓜条,刀刃切过的纹路里还凝着水珠。“先喝口温的。”母亲把搪瓷缸推过来,里面泡着枸杞的红糖水晃了晃,“昨儿半夜听你房里有动静,又做乱梦了?”
段潇晓捏着调羹的手顿了顿,碗沿倒映的晨光突然碎成银箔。她看见母亲围裙上的补丁——那是用她穿旧的粉色短衫改的,针脚细密得像串省略号。手机在布包里又震了一下,她摸出屏幕时,锁屏壁纸跳出来:去年春天和闺蜜在油菜花田里拍的合照,她穿着同一件粉色短衫,笑得露出后槽牙,身后的蜜蜂正停在蕾丝领口上。
“赶紧吃,别让人家等。”母亲往她碗里添了勺酱菜,玻璃罐开合时发出“啵”的轻响,“带瓶霍香正气水,日头毒。”段潇晓咬下口腌黄瓜,脆生生的咸鲜味里混着隐约的甜,像母亲总在酱菜坛底藏的那颗冰糖。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她数着声音由远及近,直到看见窗外掠过片明黄色的遮阳帽——是去赶集的王婶,车斗里的西瓜晃出青绿色的光。
起身时,粉色短衫的蕾丝边又从裤腰里滑出来,母亲伸手替她掖好,指尖擦过她小腹上的妊娠纹,像片羽毛轻轻拂过水面。段潇晓闻到母亲围裙上的皂角味,混着木柜里残留的、晒干的橘子皮味道,突然想起七岁那年发烧,母亲就是用这样的味道裹着她,在堂屋的竹床上摇了整夜蒲扇。
布包带子蹭过脖颈时,她摸到后颈新冒的痱子,细细的痒意里,远处的蝉鸣突然又分成两列。这次《满堂红》和《哭七关》的调子混在一起,像团拧不清的棉线,却在母亲递来的草帽阴影里,渐渐软成了片七月的云。
段潇晓攥着草帽沿穿过晒得发白的土路时,李晓夏正靠在老槐树下晃着腿,汽水罐在指尖转出银闪闪的光。“小懒虫!”对方抬手用易拉罐敲了敲树干,惊飞两只正啃树皮的甲虫,“再晚十分钟,我妹能把王婶车斗里的西瓜给盯出洞来。”
李萌哒蹲在树根旁拨拉蚂蚁,马尾辫上的粉色蝴蝶结跟着晃动:“迎江哥哥说,西瓜肚皮黄的最甜——就像晓夏姐的肚皮!”小姑娘仰起脸,鼻尖沾着点树胶,惹得荫林浩差点把手里的玻璃弹珠笑掉。
“去去去,小孩子懂什么。”李晓夏作势要拍她屁股,却在抬手时瞥见段潇晓眼下的青黑,指尖顿了顿,忽然从帆布包里翻出片薄荷糖递过去,“尝尝?新出的荔枝味,比你家那苦叶酸片好闻多了。”铝箔纸撕开的脆响里,段潇晓闻到混杂着槐花香的甜腻气息,忽然想起昨夜梦里喜轿灯笼渗的黑水。
四人沿着田埂往集市走时,荫林浩忽然指着远处蹦起来:“看!卖棉花糖的歪脖子树!”土路扬起的灰尘里,段潇晓看见棵歪倒的老柳树上挂着块褪色红布,糖浆在阳光里拉出金丝,却在某个瞬间幻化成白幡上的麻线。她猛地攥紧草帽,指腹触到帽檐内侧母亲新缝的布贴——朵用碎布头拼的小太阳,针脚歪歪扭扭,像李晓夏七岁时送她的折纸。
“小心!”
李晓夏的惊呼混着自行车铃响炸开时,段潇晓被猛地拽到路边。穿灰衬衫的男人擦肩而过,肩膀撞得她踉跄半步,口袋里随即传来细微的“咔嗒”声,像颗石子落进井里。她转头只看见男人佝偻的背影消失在玉米地拐角,裤脚沾着半片带露水的草叶,恍惚与昨夜梦里轿夫的青布鞋重叠。
“没事吧?”李晓夏捏着她手腕上下查看,汽水罐不知何时塞进了李萌哒手里,铝罐外壁的水珠在小姑娘手背上滚成细流,“那人骑车跟投胎似的……荫林浩,别舔糖纸了!”
段潇晓摇摇头,指尖摸到口袋里那块硬物。趁众人争论该先买头绳还是棉花糖时,她悄悄捏出那东西——是枚锈迹斑斑的铜钱,正面“光绪通宝”四个字被磨得发亮,背面却刻着串奇怪的符号,像被虫蛀过的蛛网。铜钱边缘划过大腿内侧的妊娠纹,她忽然想起母亲今早替她掖衣服时,指尖拂过皮肤的触感。
“给你!”荫林浩举着团粉紫色的棉花糖挤过来,糖丝粘在他鼻尖,“晓夏姐说你不能吃太甜,我特意让爷爷少撒了把糖!”段潇晓接过时,铜钱“当啷”掉进荫林浩的玻璃弹珠铁盒,混着钢珠碰撞声滚出几不可闻的轻响。李萌哒突然指着她身后尖叫:“呀!姐姐口袋在冒烟!”
众人转头时,只见段潇晓后兜渗出缕淡金色的烟,像被风吹散的线香。她慌忙去摸,却只摸到片温热的潮湿,仿佛昨夜掌心残留的褪黑素铝箔包装。李晓夏扯下她草帽去扑,帽檐的小太阳布贴突然裂开,露出里面藏着的半片美工刀片——那是她今早临出门时塞的,刀刃还沾着点干涸的薰衣草洗衣液。
“段潇晓!”李晓夏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汽水罐“砰”地砸在地上,气泡滋滋窜向土路裂缝,“你又拿这东西干什么?上次割麦划到手的疤还没消呢!”李萌哒吓得攥紧姐姐衣角,荫林浩偷偷把铁盒往身后藏,弹珠和铜钱在里面哗啦作响。
段潇晓盯着地上的汽水渍,看它慢慢渗进土里,形状像极了昨夜喜轿与白幡交汇时的硫磺痕迹。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她数着声音由远及近,直到看见王婶车斗里的西瓜又晃出青绿色的光。铜钱在铁盒里转了个圈,正面的“光绪”二字被阳光照得透亮,背面的蛛网符号却突然扭曲,变成母亲围裙上那个用她旧短衫改的补丁。
“没事。”她弯腰捡起草帽,用拇指抹掉荫林浩鼻尖的棉花糖,“就是……昨晚梦见铜钱了,大概是老天爷送我的护身符。”李晓夏盯着她指尖的刀片,忽然伸手抢过扔进旁边的玉米地,刀片划过叶片的沙沙声里,段潇晓听见《满堂红》的调子混着蝉鸣涌来,却在李晓夏重新塞给她的薄荷糖甜意里,软成了团棉花糖似的云。
李萌哒突然指着集市方向蹦起来:“看!卖风车的老爷爷!”五颜六色的纸风车在风里转成漩涡,段潇晓跟着众人跑起来,口袋里的铜钱随着步伐轻撞大腿。她看见李晓夏的马尾辫在阳光下晃成金褐色的流苏,荫林浩的弹珠铁盒在腰间叮咚作响,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她们也是这样跑过晒谷场,去追被风吹走的蕾丝发带。
风掀起她的粉色短衫,蕾丝领口拂过脖颈的痱子,痒痒的。远处的教堂忽然传来钟声,她数到第七声时,掌心的薄荷糖刚好化完,甜味里混着若有似无的铁锈味——但这次,她没有去摸口袋里的刀片,而是伸手握住了李晓夏汗津津的手背。
玉米地里,那枚铜钱静静躺在草叶间,背面的蛛网符号正被阳光晒得发烫。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卷起片槐树叶,轻轻盖在它上面,像给某扇久未开启的门,贴上了张褪色的封条。
众人刚走到集市入口,就听见身后传来“吧唧吧唧”的踩泥声。丰子絮举着个滴着水的塑料桶跌跌撞撞追上来,头发上挂着水草,脸上的泥巴糊得只剩眼白,活像从芦苇荡里钻出来的泥猴。桶里的鲫鱼甩着尾巴扑腾,溅得他裤腿上都是泥点,混着股腥甜的水草味。
“段潇晓!李晓夏!”他扯着嗓子喊,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看我在芦苇荡抓的鱼!这桶足有二十条!”李萌哒捂着鼻子往后躲,却被桶里闪过的一抹红吸引——有条巴掌大的彩锦鲤正顶着荷叶打转,鳞片在阳光下泛着彩虹似的光,尾鳍像团燃烧的小火苗。
“给你妹妹的!”丰子絮从桶里捞出个玻璃罐头瓶,里面的锦鲤甩着金红相间的尾巴,把水搅出圈圈涟漪,“芦苇丛里藏着老鱼窝,这小家伙最漂亮,比镇上卖的观赏鱼还俊!”他抹了把脸上的泥,结果越抹越花,活像京剧里的大花脸。李晓夏皱着眉递过去块手帕,却被他推回来:“别浪费,我下河洗把脸就行!”
说着他就把桶往地上一墩,撸起沾满泥的T恤往头上扯。段潇晓慌忙别过脸,却瞥见他后腰上有道淡粉色的疤——和自己锁骨下的旧疤形状惊人地相似。荫林浩趁机凑过去偷瞄桶里的鱼,被丰子絮拍了下后脑勺:“小矮子,够得着吗?给你们挑三条小鲫鱼,回家让晓夏姐煎了吃!”
他蹲在地上扒拉鱼,泥浆从指缝里往下滴,突然捞出条三指宽的鲫鱼,尾巴上还缠着段水草:“这条给荫林浩,拿回去养在玻璃罐里,比你的弹珠好玩!”小男孩欢呼着接过,却被鱼甩了一脸水。李萌哒捏着罐头瓶爱不释手,锦鲤的影子映在她瞳孔里,把睫毛都染成了金色。
“谢了。”李晓夏用脚尖踢了踢丰子絮的泥鞋,“下次再把作业塞我书包里,我就把你的鱼全倒回芦苇荡。”丰子絮嘿嘿笑,突然抓起把泥巴往她背上抹:“少废话!上次是谁把数学卷子藏我课桌里,害我被老班骂抄作业?”李晓夏尖叫着躲到段潇晓身后,四个人在槐树下追成一团,惊得卖棉花糖的大爷直喊“小心糖丝”。
段潇晓看着满地泥脚印,忽然注意到丰子絮刚才蹲下时,有枚铜钱从他裤兜滑出,滚到了自己脚边。和昨夜口袋里的那枚一模一样,正面“光绪通宝”磨得发亮,背面刻着蛛网似的符号。她弯腰捡起时,指尖触到铜钱边缘的毛刺,突然想起母亲今早煎蛋时,铁锅铲刮过锅底的刺啦声。
“给你!”丰子絮不知何时凑过来,往她手里塞了条银光闪闪的小鱼,“这鱼最机灵,我追了半天才抓住。”鱼在掌心扭来扭去,鳞片上的黏液混着他手上的泥巴,弄得她掌心痒痒的。远处传来集市广播的叫卖声,她数着广播里的“特价西瓜”重复了三遍,才发现丰子絮的T恤不知何时穿反了,背后的卡通熊脑袋歪在肩膀上,像在冲她咧嘴笑。
李萌哒突然指着丰子絮的头发笑出声:“絮哥哥头上有蜻蜓!”众人抬头时,只见一只碧绿色的蜻蜓停在他湿漉漉的发尖,翅膀透明得像片露水。丰子絮瞬间定住,活像被施了定身咒,逗得荫林浩差点把手里的鱼摔了。段潇晓看着他泥巴斑驳的脸,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他在操场摔断胳膊,也是这副又疼又想笑的表情。
“动了!”李萌哒惊呼。蜻蜓振翅飞起的瞬间,丰子絮突然打了个趔趄,撞得塑料桶翻倒在地。银光闪闪的鱼在土路上乱蹦,李晓夏和荫林浩慌忙去捡,段潇晓却盯着滚到脚边的铜钱——背面的蛛网符号不知何时变了形状,竟像是片随风摇曳的芦苇叶。
“算了,不抓了!”丰子絮甩着湿漉漉的手笑,泥巴甩在段潇晓的粉色短衫上,晕开朵深粉色的花,“反正鱼窝还在,明天带你们去摸田螺!”他弯腰捡起铜钱,在指尖转了个圈,阳光穿过中间的方孔,在他手背上投下枚小小的光斑,像谁在皮肤上烫了个洞。
段潇晓摸着掌心的小鱼,感受它渐渐变弱的挣扎。远处的教堂又传来钟声,这次她数到第五声时,就听见李晓夏喊着“去买头绳”拽着她跑起来。风掀起她的衣角,兜里的铜钱与丰子絮的那枚轻轻相碰,发出一声清越的响,混在李萌哒学蜻蜓叫的“嗡嗡”声里,消散在七月的热风里。
塑料桶在槐树下晃了晃,残留的水珠渗进土路,很快被晒干的黄土吸收。只有那道淡粉色的鱼痕,像句没写完的话,静静躺在丰子絮刚才站过的地方,等着下一场大雨来把它冲淡。
丰子絮抹了把脸,指缝间漏下的泥浆顺着下巴往下淌,倒像是沾了满脸的野莓酱。他晃了晃湿漉漉的塑料桶,鲫鱼在里头扑腾出细碎的水花:“晚上来我家吃烤鱼罢?灶膛里埋把红薯,再用新摘的桑葚榨碗甜津津的汁——”
段潇晓望着他后颈沾着的水草,指尖不自觉摩挲着口袋边缘。蝉声在槐叶间碎成金箔,她忽然想起去年中秋,也是这样的暑气未消,丰子絮翻墙时扯破了校服,后颈露出的皮肤白得像刚蒸好的米糕。“不了罢。”她将小鱼轻轻放回桶里,鳞片擦过掌心时痒得蜷起手指,“你总把厨房弄得像芦苇荡遭了水灾。”
李晓夏用手帕角戳了戳丰子絮的泥鞋,鞋面洇开的水痕活像片迷你池塘。“上次你煎的鲫鱼能硌掉后槽牙。”她歪头躲过他作势要抹过来的泥巴手,发尾却扫到他T恤上反着的卡通熊,“倒是桑葚汁...若真榨得浓酽,带一罐去给我妹妹也好。”
李萌哒忽然攥紧姐姐的袖口,睫毛上还沾着方才被鱼甩到的水珠,像缀了两簇清晨的露。“不嘛不嘛——”她仰起脸,鼻尖上的泥巴被太阳晒得裂开细纹,眼睛却亮得像罐子里的锦鲤,“絮哥哥烤的鱼肯定香得很!去年他在河堤烤的秋刀鱼,连骨头都酥得能嚼碎呢!”
丰子絮忽然蹲下来,与小姑娘平视着眨眨眼。他发尖的蜻蜓早已飞走,却沾着片嫩绿色的槐叶,倒像是别了枚精巧的发簪。“萌哒妹妹想吃,哥哥便烤最肥的鲫鱼给你。”他从裤兜掏出颗皱巴巴的水果糖,糖纸在指间发出清脆的响,“吃完糖便不哭啦,等会去集上给你买串糖葫芦,红果上的糖霜能粘住小酒窝呢。”
荫林浩举着鲫鱼在旁蹦跶,鱼鳞反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要帮絮哥生火!”他裤腿卷得老高,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腿,“上次我用松枝烧的火,比火柴还旺三倍!”
段潇晓望着丰子絮蹲在地上给李萌哒擦眼泪,泥浆顺着他肘弯滴在青石板上,洇出深浅不一的褐。他忽然抬头冲她笑,牙齿白得晃眼,像芦苇荡里惊飞的水鸟——十六岁那年他摔断胳膊,也是这样笑着说“不疼”,却在她递去创可贴时,耳朵尖红得比桑葚汁还浓。
“那便...只待半盏茶功夫。”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蝉鸣,轻轻落进盛鱼的桶里,惊得锦鲤转了个圈,尾鳍搅碎满桶的霞光,“桑葚汁要多放些蜂蜜,免得酸得人皱眉头。”
丰子絮跳起来时带翻了水桶,银鳞闪烁间他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水草,阳光在他手腕烙下道细碎的光斑。“晓得啦,”他晃了晃手里的糖罐,玻璃碰撞声里混着李萌哒的笑,“保准让你们吃得嘴角流蜜,连手指头都要舔得干干净净!”
槐树影子在地上爬了半尺,荫林浩已经拽着丰子絮往芦苇荡跑,嚷嚷着要再抓几尾“给烤鱼作伴”。段潇晓望着他们踩碎的泥脚印,忽然发现丰子絮裤兜露出的一角桑树皮,正随着他的跑动轻轻晃悠,像极了随风摇曳的芦苇叶。
夜幕似被揉皱的深海,缓缓铺展在头顶。璀璨的星子在无垠的夜空中闪烁,仿若镶嵌其上的碎钻,而那横跨天际的银河,似一条流淌着微光、如蓝天一样蓝的河流,静谧又神秘。
丰子絮家的小院里,炭火正旺,木炭在炉中烧得通红,偶尔溅出几点火星,像夜空中调皮的流星。众人围聚在旁,将腌好的鱼小心地放上烤架。鱼在炭火的炙烤下,渐渐渗出油脂,发出“滋滋”声响,诱人的香气随之弥漫开来。
李晓夏在一旁忙碌地摆放着从家里带来的食材,各色蔬菜、鲜嫩的肉串整齐排列,等着被送上烤架。李萌哒和荫林浩则提着小板凳,兴奋地在露天放映机前跑来跑去,为等会儿看电影占个好位置。
一旁的石桌上,满满一罐桑葚汁色泽浓郁,紫得近乎发黑,还散发着甜丝丝的果香。几瓶元气森林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气泡在瓶中不断升腾。地里新摘的西瓜被切成大块,鲜红的果肉透着诱人的光泽,汁水仿佛随时要溢出。
电影开始放映,光影在白色幕布上跳跃。众人一边品尝着美味的烤鱼、烤串,喝着酸甜的桑葚汁,一边看着电影,欢声笑语在小院里回荡。
夜至九时,炭火渐熄,众人拍着沾了孜然香的手起身告辞。李萌哒抱着没吃完的西瓜往塑料袋里塞,荫林浩帮着收放映机电源线,李晓夏把吃剩的桑葚汁用纱布封好,说要留给丰子絮明天做果酱。告别声里裹着烤串油香,月光把人影拉得老长,踩着碎石路往巷口晃,直到转弯时还挥着手喊“下周再聚”。
段潇晓推开家门时,屋里还亮着暖黄的灯。母亲正在厨房擦灶台,父亲窝在沙发看晚间新闻,电视荧光在他眼镜片上跳。“烤得怎么样?”母亲头也不抬地问,手里的钢丝球刮着搪瓷盆发出细响。段潇晓把沾了炭灰的外套挂在椅背上,“鱼烤焦了一块,浩子非说焦的入味。”父亲笑出褶皱,往他手里塞了袋温着的牛奶,“年轻人玩得高兴就好。”
浴室蒸汽氤氲时,段潇晓摸到牛仔裤口袋里一团碎末,掏出来对着灯光看,才发现是白天在巷口阿婆那儿求的符纸——出门前还叠得四四方方,此刻已成浅灰粉末,沾在指尖像褪了色的星子。他盯着掌心发愣,直到热水把皮肤烫红,才匆匆擦干换了睡衣。
床头台灯投下暖光,段潇晓把空牛奶盒搁在床头柜,忽然看见窗台上凝着层薄露,像谁在玻璃上呵了口气。躺下时后腰硌到什么,伸手一摸,是枕头底下露出的半本漫画——上周荫林浩硬塞给他的《道鬼异仙》,封面上的青衫客负手而立,指尖缠绕着幽绿鬼火,身后隐约浮着牛头马面的虚影。
符纸灰在睡衣口袋里沙沙响,他刚合上眼,就坠入浓稠的黑暗。
这次的梦不像往常混沌。他站在一条青石板路上,两边是爬满青苔的砖墙,墙顶伸出几枝开败的木芙蓉,花瓣落在积水里像凝血。远处有灯笼晃,红光刺破雾气,映出两个剪影——高个的戴白帽,帽上写“一见生财”,矮个的着黑袍,腰间悬串铜铃。段潇晓想跑,却发现双脚生根,喉间发不出声响。
“段潇晓?”白无常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门轴,“阳寿未尽,何故来此?”
他想喊“我没来啊”,却见黑袍者抬手,铜铃骤响间卷起阴风冷雾。千钧一发之际,口袋里的符纸灰突然腾起,化作道青焰劈开雾气。青焰中现出身形:来人着墨绿劲装,腰悬竹笛,发间别着片竹叶,倒像是从荫林浩漫画里走出来的谪仙。竹笛横在唇边,吹出的却非乐声,而是金铁之音,白无常的哭丧棒竟被震得寸寸崩裂。
“此子有阳火护持,”谪仙竹笛点地,青砖缝里窜出牵牛花般的荧光,“黑白二使莫要误触因果。”
黑无常的铜铃碎成齑粉,雾气里传来不甘的嘶鸣。段潇晓这才发现,两位鬼差的形貌虽可怖,衣饰却带着奇异的二次元风格——白无常的宽袖上绣着像素风骷髅,黑无常的腰带扣竟是个动漫人物徽章。谪仙转身时,他看见对方后颈有片枫叶刺青,红得像刚滴的血。
“记住,”谪仙抛来片竹叶,化作萤火落在他掌心,“心生正阳,何惧幽邪。”
梦醒时,段潇晓攥着床单大口喘气。窗外不知何时下起小雨,雨珠顺着防盗网往下淌,在月光里像串断了线的珠子。他摸向口袋,符纸灰已踪迹全无,掌心却真有片新鲜竹叶,叶脉间还凝着夜露。
卫生间的瓷砖透着冷意,他打开水龙头,镜中倒影发梢还沾着梦里的雾气。刚要擦手,余光瞥见浴缸边缘浮着片阴影,形状像极了巷口阿婆卖的符纸——但等他转身细看,却只剩水龙头滴答作响,和窗外渐歇的雨声。
躺回床上时,段潇晓把那本《道鬼异仙》塞进抽屉最深处。竹叶被他夹进床头柜的笔记本,压在去年生日和朋友的合照底下。照片里众人挤在火锅店,他举着可乐杯笑得见牙不见眼,身后的玻璃窗上凝着白茫茫的热气,像极了梦里那团被劈开的雾。
雨停了,月光从云层里钻出来,在床脚织出块银白的毯。段潇晓闭上眼,听见隔壁父母房里传来均匀的鼾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床单,忽然触到块凸起——是今天烧烤时沾的孜然粒,此刻还带着炭火余温,像颗不会熄灭的小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