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独立于正文。
雨水敲打着军政厅的玻璃窗,我站在宫本的办公室外,手中攥着那份刚刚译好的电文。纸上的墨迹还未干透,洇湿了我的指尖,像极了那年夏天,宫本为我包扎伤口时,沾在我腕间的血迹。
"进来。"门内传来他低沉的嗓音,比平日多了几分沙哑。
推开门时,宫本正背对着我站在窗前。军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那道狰狞的伤疤——那是三个月前,在码头为我挡下子弹时留下的。
"这是重庆方面最新的密电译文。"我将文件放在桌上,刻意避开了他常用的那个青瓷笔洗。那是他母亲从京都寄来的,每次我靠近,他都会不着痕迹地将它移开。
宫本转过身来,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他伸手接过文件,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手背,像一片雪花落在烧红的烙铁上,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
"你脸色很差。"他突然说,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
窗外的雨更大了,水珠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像极了那个雨夜,他在巷子里找到瑟瑟发抖的我,将伞倾斜到我这边,自己半边身子都淋得透湿。
"最近睡得不太好。"我勉强笑了笑,目光落在他案头那本《万叶集》上。书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樱花,是我去年春天随手夹进去的。
宫本顺着我的视线看去,突然伸手将诗集合上。皮革封底发出沉闷的声响,惊飞了窗外树梢上的麻雀。
"清月。"他第一次在办公室叫我的名字,"你知道的,明天..."
"我知道。"我打断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九龙仓库的军火,我会准时把情报送出去。"
宫本的瞳孔猛地收缩。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和彼此压抑的呼吸。
"你果然..."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你故意把密码本'忘'在我桌上那天。"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还有上个月,你明明看到我在翻你的公文包,却假装没发现。"
宫本突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抬手想碰我的脸,却在半空停住,慢慢收了回去。
"我父亲死在新京事变。"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母亲带着我和妹妹逃回日本,第二年妹妹就病死了。参军那天,母亲把家传的怀表给我,说..."
"说要为天皇尽忠。"我轻声接上他的话,眼泪终于落下来,"我父亲死在南京,母亲带着我和弟弟逃到香港,去年冬天弟弟被流弹..."
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这一张办公桌,是三十万冤魂,是血海深仇,是永远无法调和的国恨家仇。
宫本突然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牛皮纸袋推到我面前:"这是明天仓库的布防图,西侧围墙有个缺口,巡逻队每半小时经过一次。"
我震惊地抬头,对上他平静如水的目光。
"为什么?"
"因为我累了。"他转身望向窗外的雨幕,"每天醒来都要提醒自己,你是敌人;每次靠近你,都要克制拥抱你的冲动;每次看到你在文件上做手脚,都要装作没发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叹息。雨水中,他的背影显得那么孤独,像一座即将被潮水吞没的礁石。
我颤抖着拿起文件,转身走向门口。在手触到门把的瞬间,宫本突然叫住我。
"清月。"
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如果...如果我们在京都相遇,你穿着樱花色的和服,我拿着刚写好的俳句..."
"那我会请你喝一杯清酒。"我轻声说,"然后告诉你,你的俳句押韵错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巡逻的宪兵。我迅速擦干眼泪,挺直脊背走出去。走廊尽头,叶冲正倚在窗边等我,目光复杂地望向我手中的文件。
雨还在下,越来越大。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宫本依然站在窗前,雨水模糊了他的轮廓,像是要将他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穿着樱花色的和服,走在京都的街道上。远处有个穿学生制服的青年向我走来,手里捧着一本写坏了的俳句集。
醒来时,枕巾已经湿透。窗外,血色的朝阳正缓缓升起,照在九龙仓库的方向。那里即将燃起的火光,会彻底焚毁我们之间所有可能的未来。
我摸出枕头下的手枪,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想起宫本的手。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的指尖那么冷,像是已经死去多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