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的过程快得近乎残忍。
林小满站在城郊老小区的阳台上，看着搬家公司的人将最后一个纸箱放在客厅中央。五十平米的一居室，墙壁泛黄，卫生间的水龙头永远拧不紧，楼下早点摊的油烟会在清晨准时灌入窗户——与她和周沉精心装修的婚房天壤之别。
正合适。
她摸了摸口袋里折叠成方块的诊断书，那上面"进行性神经肌肉萎缩症"的字样已经在她指腹摩挲下变得模糊。医生说得明白：先是肌肉无力，然后失去行走能力，最后连呼吸都需要机器辅助。整个过程，快则两年，慢则三年。
手机在包里震动。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这已经是今天第十七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周沉"。锁屏照片还是他们上个月在植物园的合影，周沉从背后搂着她，两人笑得没心没肺。林小满的手指悬在"更改壁纸"选项上，最终还是锁上了屏幕。
"林小姐，您的物品都搬进来了。"搬家工人擦了擦汗，"需要帮您拆箱整理吗？"
"不用了，谢谢。"
等工人离开，林小满才允许自己瘫坐在地上。左腿从早上开始就隐隐抽痛，现在更是像有无数细针在肌肉里游走。她咬着牙按摩小腿，突然想起上周周沉还笑话她"连矿泉水瓶盖都拧不开"，那时她以为只是普通的疲劳，现在想来，那已经是病症的早期信号。
夜幕降临，林小满强迫自己拆开最紧要的箱子——药品和医疗资料。当她将一瓶止痛药放进床头柜时，一张照片从病历本里滑了出来：周沉在建筑工地戴着安全帽对她做鬼脸。那是他接到的第一个大型项目，她每天中午都去送饭。
照片背面是周沉潦草的字迹："给我永远的小太阳。"
林小满猛地将照片反扣在桌面上。永远？多讽刺的词。她抓起手机，翻到相册里上周团建时和男同事的合照——当时只是为了气一气吃醋的周沉。现在，她精心裁剪掉其他人，只留下自己和那个男生看似亲密的合影，配上爱心表情，发送到朋友圈，设置仅周沉可见。
点击"发布"的瞬间，胃部一阵绞痛，她冲进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镜中的自己面色惨白，眼下挂着两轮青黑。才三天，病症已经迫不及待要吞噬她了。
吐完后，林小满发现手机显示有三个来自白媛的未接来电。她犹豫了一下，回拨过去。
"小满！你到底在哪？周沉快疯了！"白媛的声音带着哭腔，"那天晚上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周沉他——"
"媛媛，"林小满打断她，"我和杨铭在一起了。"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就是上次团建你见过的，我们公司的3D设计师。"林小满用肩膀夹着手机，拧开止痛药瓶，"我和周沉...早就出问题了。那天我是去拿东西的，没想到会遇到你们。"
"你撒谎。"白媛的声音突然冷静下来，"林小满，我认识你二十年，你撒谎时会不自觉地加快语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林小满闭上眼。太熟悉了，熟悉到连谎言都会被轻易识破。"没什么，就是不爱了。"她挂断电话，迅速关机。
窗外开始下雨，老房子的窗框缝隙渗进丝丝寒意。林小满蜷缩在还没铺好的床上，听着雨声和楼下小贩收摊的嘈杂，第一次允许自己放声痛哭。
---
复诊的日子来得太快。
市立医院神经内科的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林小满拄着新买的拐杖，一步步挪向三诊室。左腿的无力感已经蔓延到右腿，上周在公司差点摔倒在茶水间，幸好被同事李明扶住。
"林小满？"护士叫到她的名字。
诊室里坐着的不是上次那位和蔼的老教授，而是一个陌生男人。白大褂下的深灰色高领毛衣衬得他肤色冷白，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在看到她的病历时微微眯起。
"许墨，神经内科主任。"他简短自我介绍，"陈教授去参加学术会议了，接下来由我接手你的病例。"
林小满点头，下意识抓紧了拐杖。这个许医生的目光太过锐利，让她有种被X光扫描的错觉。
"进行性神经肌肉萎缩症，基因检测显示是COL6A1突变。"许墨翻看她的检查报告，"这种亚型在国内目前只记录了七例。"
"我知道很罕见。"林小满苦笑，"医生，请直接告诉我，我还能正常行动多久？"
许墨放下病历，十指交叉抵在下巴前："通常情况下，从出现症状到完全丧失行走能力平均是八个月。但你的基因突变点很特殊。"他忽然倾身向前，"林小姐，你愿意参与我的新研究项目吗？"
"什么项目？"
"针对COL6突变的基因靶向治疗，目前还在实验阶段。"许墨的声音忽然带上一种奇异的热情，"你的基因型正是我们寻找的完美样本。作为回报，你将获得免费治疗和最先进的药物。"
林小满怔住了。上次医生明确告诉她，这种病目前只能对症治疗，没有根治方法。
"为什么是我？"她警惕地问。
许墨笑了，那笑容让他整个人突然生动起来："科学需要一点运气。正好我的研究缺一个关键样本，正好你带着这个基因型走进我的诊室。"他递给她一份资料，"当然，你可以考虑几天。"
资料上密密麻麻的医学术语中，林小满只捕捉到一行字："实验组患者存活期平均延长47%"。她抬头，发现许墨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颤抖的手指。
"疼痛加剧了？"他问，语气像是询问天气般平常。
林小满点头。
许墨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铝箔包装的药片："试试这个，专为神经痛设计的。普通药房买不到。"
药片呈淡蓝色，表面有细小的MF字样。林小满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吞下。几乎立刻，一股凉意从喉咙扩散到全身，疼痛像退潮般消散。
"效果...很好。"她惊讶地说。
许墨微笑着写下处方："每周一上午来治疗，我会亲自跟进。"他在便签上写下一串号码，"有任何不适，随时联系我。"
走出诊室，林小满的腿似乎轻快了许多。她在走廊长椅上坐下整理资料，忽然听到有人喊她名字。
"林小满？真的是你！"
抬头看见公司同事李明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一叠检查单。
"李明？你...来看病？"林小满下意识将诊断书塞进包里。
李明在她身边坐下，笑容温和："例行体检而已。你呢？"他的目光扫过她的拐杖，停顿了一秒，"腿受伤了？"
"嗯，不小心摔了一跤。"林小满勉强笑笑，"别告诉公司的人，我不想被特殊照顾。"
李明点头，眼神却若有所思："说起来，上周整理资料时看到你负责的那个社区改造项目，设计理念很棒。特别是无障碍设施部分，考虑得非常周到。"
林小满一怔。那个项目她确实花了很多心思，但没想到李明会注意到。
"谢谢，我..."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张毅来电"——周沉的合伙人和大学室友。林小满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小满！谢天谢地你接电话了！"张毅的声音又急又快，"周沉已经三天没来公司了，设计稿交不出来，甲方明天就要方案，你能不能..."
"我们已经分手了。"林小满硬起心肠说。
"就帮这一次！那个商业综合体的设计，你最了解周沉的思路..."
挂断电话，林小满发现李明正注视着她，目光中带着奇怪的探究。
"前男友？"他问。
林小满没有回答。当晚，她熬夜做了一份设计方案，通过匿名邮箱发给了张毅。邮件里刻意模仿了国外一个新锐设计师的风格，那是她和周沉曾经一起研究过的。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林小满的腿突然一阵剧痛，她摔倒在地，拐杖砸在地板上发出巨响。蓝色的药片从包里滚出来，她颤抖着吞下一粒，在药效发作前的几分钟剧痛中，恍惚看见手机屏保上周沉的笑脸。
第二天，公司茶水间。
"听说周沉团队昨天交的设计惊艳全场！"同事甲兴奋地说，"那个立体庭院的概念太绝了！"
"是啊，甲方当场就签了合同。"同事乙附和道，"不过听说周沉看起来糟透了，胡子拉碴的，像好几天没睡..."
林小满背对着他们冲咖啡，手指紧紧攥着马克杯。疼痛暂时退去，但心里某个地方却像被挖走了一块。
下班时，李明拦住了她："我送你回家吧，顺路。"
车上，李明突然说："那个设计是你做的，对吗？"
林小满心头一跳："什么设计？"
"别装了。"李明转动方向盘，"我看了周沉团队提交的方案，那个雨水循环系统的细节处理，完全是你一贯的风格。"
林小满沉默。车窗外，霓虹灯在雨中晕染开来，像被打湿的水彩画。
"为什么要这么做？"李明轻声问，"明明还爱他，为什么要推开他？"
林小满摇下车窗，让雨水打在脸上："有些船，注定要独自沉没。"
她没有看到，后视镜里，一辆黑色轿车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驾驶座上的许墨目送李明的车驶入小区，然后在笔记本上写下："样本适应性良好，实验进入第二阶段。"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