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重燃

天台的风卷着几张试卷掠过杨博文的脚边。他懒洋洋地用鞋尖踩住一张，抬手把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远处操场上隐约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响，一声、两声，断断续续的节奏像是谁在敲门。

他靠在栏杆上，手里翻着本泛黄的《飞鸟集》，其实早就没在看书页上的字。夕阳把书页染成了橘红色，像小时候左奇函家院子里那棵柿子树，叶子也是这样在风里晃出光斑。那时候他们俩总爱躲在树荫下，他念诗给左奇函听，左奇函就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听，偶尔插一句“这句写得不好”，然后被他用书轻轻敲一下肩膀。

一阵风吹来，他的衬衫领口贴着脖子有点凉。他伸手去抓被吹乱的书页，指节碰到纸张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天左奇函走之前，也是这样的傍晚，风也这么大。他站在校门口看着左奇函钻进车里，连头都没回。

门吱呀一声响了。他没抬头，但整个人的背脊突然绷紧。脚步声很轻，却带着某种熟悉的节奏，像是踩在他心上。

“还在看这本旧书？”

左奇函的声音比记忆里低沉了些，少了少年气，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杨博文终于抬起头，看到对方逆着夕阳站着，轮廓镶着金边，像幅画。他扯了扯嘴角：“有些东西值得反复看。”

左奇函走近几步，在距离他一个手臂的地方停下。他的袖子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条红绳，是小时候他们一起去庙里求的，当时左奇函还嫌丑，结果偷偷戴了三年才剪掉。

“听说你报了文学社？”左奇函靠在栏杆上，语气像是随口一问。

“你不是一直觉得那是浪费时间？”杨博文翻过一页，假装被风掀开的纸页吸引了注意。

左奇函轻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让杨博文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人总在变。”他说，“就像有些人看起来安静，其实心里藏着很多事。”

杨博文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书页边缘，那地方已经卷了边，像他那些始终没说出口的话。

“比如……明明感觉到了，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左奇函的声音更低了，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篮球场那边突然热闹起来，有人喊“传球！”，接着是球砸筐弹出的声音，混着几声哄笑。

杨博文终于合上书，转身面对左奇函：“你想说什么？”

左奇函直起身，向前迈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不到半臂宽。他低头看了眼杨博文手里的书，又抬眼看他：“那年我转学前，你为什么躲着我？”

“只是巧合。”杨博文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栏杆。

“现在也是？”左奇函冷笑一声，又逼近一步，“每次我靠近你就后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杨博文咬住下唇，指甲掐进了书页里。

左奇函的声音几乎贴着他耳边响起：“你早都知道，对不对？”

杨博文的瞳孔猛地收缩。喉结动了一下，没说话。

“为什么要逃避？”左奇函的手撑在栏杆上，整个身子微微前倾，像是要把话说进他骨头里，“就因为我爸爸那句话？”

远处突然传来下课铃声，叮铃铃地炸响在两人之间。杨博文几乎是逃也似地偏过头，避开那双灼人的目光。左奇函却突然笑了，笑得有点苦。

“我们之间从来就不是朋友那么简单。”他说，声音不大，却震得杨博文心里发颤。

杨博文刚想开口，左奇函却先一步打断他：“我不想再当你的朋友了。”他直视着杨博文的眼睛，眼神像一把刀，“我要的是你。”

风猛地吹起来，杨博文手里的书哗啦一声散开，纸页在空中翻飞。有一张照片飘落下来，落在两人中间。泛黄的照片上，两个小男孩紧紧相拥，一个穿着白衬衫，另一个穿着蓝校服。

远处传来脚步声，陈奕恒抱着画本匆匆跑向这边。

杨博文弯腰去捡照片，左奇函同时伸手。指尖触到的一瞬间，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照片慢慢翻了个身，露出了背面那行稚嫩的字迹：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楼梯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陈奕恒停在那儿，轻轻合上画本。他看着天台上僵持的两人，抿了抿嘴，转身悄悄走了。

左奇函忽然抬起手，碰了碰杨博文的耳垂，声音沙哑：“答案呢？”

杨博文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的耳朵被刚才那一触弄得发烫，连带着脸颊都烧了起来。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人攥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左奇函盯着他，眼神复杂。他伸手把杨博文鬓角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动作轻柔得不像他。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他说，“总是想着别人，从来不问自己想要什么。”

杨博文终于找回声音：“那你呢？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只是把你当朋友？”

左奇函笑了，笑容却比刚才更冷：“骗人。你要是真的把我当朋友，就不会在我回来以后，连眼神都不敢对上。”

他往后退了一步，阳光照进他眼里，闪着光：“你早知道我对你的感觉，是不是？所以你才躲着我。”

杨博文的手指紧紧攥着书页，指节发白。他想否认，却发现根本说不出口。

左奇函看着他，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你怕我爸的那句话，怕我爸妈反对，怕别人议论，怕所有可能发生的事。可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是哽住了，“如果我不怕呢？”

风又吹起来，杨博文的衬衫下摆被掀起一角。他望着左奇函，第一次发现对方的眼睛里藏着那么深的情绪，像是藏了十年的酒，浓得化不开。

远处传来体育老师的哨声，篮球场那边的人群渐渐散去。有人喊着“三对三，明天继续啊”，笑声混着脚步声，像潮水一样涌来又退去。

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消失了，暮色慢慢爬上来。路灯还没亮，楼下的街道开始热闹起来，有电动车驶过的声音，还有小摊贩叫卖的吆喝。

左奇函忽然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他把手机掏出来，划开屏幕锁，递到杨博文面前。

屏幕上是一条十年前的短信，发件人是他自己。

内容只有七个字：

“我喜欢你。”

发送时间是那天晚上十点零七分。

“我一直没删。”左奇函说，“你知道我试过多少次想告诉你吗？可每次看到你，我就觉得……算了，你不会接受的。”

他收回手机，转身准备离开：“如果你现在还是不敢承认，那我们就继续当朋友吧。”

杨博文看着他的背影，喉咙里像是塞了团棉花。他知道只要自己不说话，左奇函就会真的走掉，就像当年一样。

可这一次，他不想再错过了。

“等等！”他喊了一声。

左奇函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杨博文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一步：“我不是不敢承认……我只是……怕你后悔。”

左奇函终于转过身来，眼神亮得吓人：“我不会后悔。”

风掠过两人之间，吹起杨博文的衣角，也吹乱了左奇函的头发。

杨博文看着他，第一次认真地说：“我也喜欢你。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你了。”

远处传来晚自习预备铃声，叮咚叮咚地在楼道里回荡。

天台上的两个人站得很近，近得能看清对方睫毛的颤动。

左奇函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声音轻得像是叹息：“这次换我追你。”

陈奕恒抱着画本站在楼梯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天台上相视而笑的两人，后槽牙咬得发酸。画本里夹着一张速写，是两个男生并肩而立的背影，铅笔痕迹被反复描摹，几乎要破纸而出。

他转身离开时踢到了脚边的石子，清脆的声响惊飞了栖息在栏杆上的麻雀。

天台上的两人同时转头望去，只看到门缝里漏出的一角蓝色校服。

"有人来过？"左奇函皱眉。

杨博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耳垂。那里还残留着左奇函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

"走吧。"左奇函说，"再过半小时文学社就要开会了。"

杨博文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在文学社？"

左奇函笑而不答，转身先一步推开门。昏暗的楼道里传来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因为你所有社团申请表我都看过。"

杨博文站在原地，看着飘落在地的书页。《飞鸟集》的纸页被暮色染成深灰色，像一群沉睡的鸽子。

当他弯腰收拾时，发现最上面那张纸的角落，不知何时被画上了一个小小的笑脸。线条稚嫩，却熟悉得让人心颤。

那是他们小学时约定的秘密记号——每当左奇函偷看完他的日记，就会在最后一页画上这样的笑脸。

原来有些事，比他自己记得的还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