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涛的手指猛地攥紧李阿姨的手腕,磨破的袖口蹭过她松弛的皮肤。正午的蝉鸣突然变得尖锐,阳光穿过香樟树的缝隙,在地面砸出斑驳的光斑,像极了母亲轮椅下永远蹭不干净的泥点。
“您说...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喉结上下滚动着,像吞了块带刺的玻璃。李阿姨的围裙还沾着和面的面粉,指尖往远处的轮椅一指——张凤霞正坐在单元楼下,给隔壁小孩编花环,银发在风里晃成模糊的白。
“那年你才五岁,发着高烧要找妈。”李阿姨的叹息混着槐花香,“她刚扮上穆桂英的戏服,水袖都没来得及摘,听说你在马路边摔了,抱着你就往医院跑...卡车刹不住车,她把你护在怀里滚到路基下,自己的腿...”
蝉蜕从树上跌落,砸在张涛脚背上。他想起母亲屋里那口上了锁的木箱,每次偷偷掀开条缝,都能看见褪色的戏服角,金线绣的牡丹沾着暗褐色的渍。去年他替母亲整理换季衣物,发现戏服内衬用铅笔写着“涛涛平安”,笔迹被洗得发灰,却依然清晰。
“她总说剧团解散了。”张涛的指甲掐进掌心,想起母亲教他写的第一个字是“强”,用烧火棍在灶台灰里划,说“女人腰杆要直,像戏里的穆桂英”。李阿姨拍了拍他手背,围裙口袋露出半截毛线团,是给孙子织的毛衣:“她怕你自责,这么多年连拐杖都不肯用,说‘妈还能背得动你’...”
轮椅的响动从身后传来,张凤霞晃着手里的花环,向日葵花瓣沾着她指尖的温度:“傻站着干什么?中午蒸了槐花包子,去把厨房的醋壶拿来。”她的蓝布衫被风吹起一角,露出膝盖上淡粉色的伤疤——他曾以为那是摔花盆划的,原来竟是朵永远不会谢的“牡丹”。
张涛蹲下身替母亲调整轮椅上的靠垫,触到椅背上凸起的木纹——那是他十岁时用美工刀刻的“妈”字,当时被她笑着敲了脑袋:“好好的木头,刻成大花脸了。”此刻指腹抚过那道痕迹,却摸到凹陷处积着的毛线头,是母亲偷偷用同色线绣了花瓣边缘。
“李阿姨说您以前唱穆桂英?”他声音发闷,假装拨弄轮椅上的手刹。张凤霞的手顿在花环上,向日葵花粉落在她围裙上:“老黄历了,你呀...该学学穆桂英挂帅,别总被人牵着鼻子走。”她忽然抬头看他,眼角皱纹里盛着碎光,“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能每天给我搭把手,比在台上唱‘辕门外三声炮’踏实。”
风卷起地上的蝉蜕,张涛望着母亲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昨夜帮她擦药时,看见她后腰上蜿蜒的疤痕。那时她笑着说“摔的”,现在才明白,那是他人生的第一面盾牌,用她的血肉铸成。
“妈,”他喉咙发紧,从兜里摸出枚硬币放在她掌心,红绳缠着新摘的向日葵花瓣,“明天...想去剧团旧址看看吗?听说那棵老槐树还在。”
张凤霞的指尖猛地蜷起,硬币上的“平安”二字硌着掌心。远处传来卖豆腐脑的梆子声,她用花环轻轻敲了下儿子的头:“傻孩子,想看戏啊?妈给你唱一段——”
她清了清嗓子,沙哑的调子混着槐花香飘出来,不成曲调却字字清晰:“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张涛蹲在轮椅旁,看阳光在母亲佝偻的背上织出金线,忽然觉得那些未说出口的疼,都成了落在岁月里的戏词,平仄间藏着最浓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