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纳音

风从窗缝里挤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解一道分式方程。铅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几个小坑，那些数字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僵在格子里。忽然有丝凉意掠过耳后，像谁用羽毛笔轻轻扫了一下。我抬头，看见窗帘微微鼓起，又缓缓落下--是风来了。

这风与往日不同。它先是试探性地在教室门口盘旋，掀起值日生刚扫成一堆的橡皮屑，那些灰色的小颗粒便在空中跳起了华尔兹。前排女生扎头发的丝带突然飘起来，在她脑后开出一朵浅紫色的花。风从我们之间穿过时，我闻到了她洗发水的茉莉香，还有不知从哪个书包里漏出的橘子糖气味。

我悄悄把窗户推开些。风立刻钻进来，翻动我摊在桌上的笔记本。那些歪歪扭扭的课堂笔记突然有了生命，纸页哗啦啦地响，像在朗读一首只有风能听懂的诗。它特别眷顾我昨天用荧光笔标重点的那页，反复抚过那些橙黄色的线条，直到整页纸都变得温热。

下课铃响时，风突然兴奋起来。它卷着操场上的沙粒扑向走廊，把刚贴出的手抄报吹得噼啪作响。我逆着风往小卖部走，制服裙摆像张开的伞。这风分明是在与我作对--它先是从正面推着我的肩膀，等我加快脚步，又突然绕到背后拽我的书包带。我的马尾辫被它编成了麻花，发梢不断抽打自己的脸颊。

生物园是风的游乐场。它把蒲公英的种子吹散，那些白色小伞有的挂在蜘蛛网上，有的粘在我的袖口。风在鱼池表面踩出水纹，惊得红鲤甩尾潜入青苔深处。最神奇的是那棵老榕树--风钻进气根丛中时，整棵树都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吹一支竖笛。我踮脚去够最低的那根气根，风就把它往我手边送。

风也有恶作剧的时候。周三早晨我忘戴校徽，它偏偏把检查员往我这边引。我的辩解刚出口就被风吹散，只剩几个破碎的音节悬在空中。下午打扫包干区，刚聚拢的落叶又被它扬到半空，像无数金褐色的蝴蝶。我气得跺脚，风却裹着桂花香来蹭我的鼻尖，让人没法真的生气。

渐渐地，我学会了辨认风的踪迹。科学教室窗帘的波动是它在翻书，走廊尽头突然关上的门是它在玩耍，而国旗突然绷直的瞬间，是它挺起胸膛在敬礼。有时它会把我的试卷吹到地上，却总是避开有脚印的那面；它常在我跑步时推我的后背，但快到终点时又会懂事地让开。

十月的风开始带着铅笔屑的味道。它把美术课裁剩的彩纸屑卷到空中，我们的教学楼前就下起了星星雨。有张淡绿色的纸片特别固执，它贴着我的鞋跟飞了整整三天，最后被我夹在课本里做成书签。现在翻开那页，还能闻到风带来的，混合着泥土与银杏的气息。

期中考试那天，风出奇地安静。它只是轻轻掀起窗帘一角，让阳光在我卷子上投下一小块光斑，像枚鼓励的徽章。当我卡在最后一道大题时，忽然有阵带着薄荷糖清香的风拂过后颈--是前排男生刚拆开的提神糖--这风竟当了回偷运滋味的小贼。

十一月的风变得锋利。它把操场边悬铃木的叶子削成金色飞镖，我的脸颊总是被刮得生疼。但风也会在放学路上帮我。当我推着爆胎的自行车回家时，它稳稳地托着我的书包，还把枯叶铺在我脚下垫那些坑洼处。路灯亮起来的时候，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被风吹得忽长忽短，像在跳皮筋。

最难忘的是那场突如其来的雨。风先是在课间操时把乌云赶到我们头顶，又在雨点砸下的瞬间为我撑开无形的伞。我抱着作业本往办公楼跑，雨帘却在面前自动分开。回头看时，雨丝在风中斜织成网，而我的身后始终有块干燥的地面，像被什么温柔的东西仔细守护着。

现在，每当风掀起我校服的衣角，或是把樱花吹进敞开的课本，我都觉得它在说悄悄话。有时是关于三楼那窝雏鸟学会飞翔的消息，有时是传达顶楼天文台收到的星光。更多时候它只是重复着同样的旋律，像老唱片机哼着童年的歌谣。

临近期末的某个黄昏，我在空教室遇到最奇妙的风景。夕阳把整个房间染成蜜糖色，风从南窗进北窗出，带着几十张课桌共同呼吸。我的数学试卷被吹到讲台上，粉笔灰被扬起又落下，给满分旁的红钩镀上金边。那一刻我突然明白，风记得每张纸页的重量，就像它记得每个少年奔跑时的模样。

放寒假前最后一天，风把荣誉栏里我的照片吹歪了。照片角微微翘起，像是在对即将到来的春天微笑。我伸手想按平它，却听见风在耳边说：等玉兰花开的时候，我会把花瓣放在你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