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伪

｛纳音

梅雨时节的江南总笼着层灰纱。夏揽月攥着湿哒哒的书包带，看着楼道里那截发霉的墙皮，像父亲衬衫上经年不褪的汗渍。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厨房传来油锅爆响，混合着母亲压抑的抽气声，像根锈钝的针，轻轻戳进她紧绷的神经。

"死丫头磨蹭什么！"父亲的吼声震得门框嗡嗡作响。夏揽月低头换鞋，余光瞥见玄关处父亲的皮鞋歪歪扭扭堆在中央，鞋尖还沾着半块嚼过的口香糖，黏腻地贴着地板。这双在单位永远擦得锃亮的皮鞋，此刻正以最丑陋的姿态宣告着主人的特权。

饭桌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父亲的脸，他夹菜的筷子永远横在转盘中央，油渍顺着袖口滴在桌布上，晕开深色的花。夏揽月刚咬下一口青菜，舌根突然泛起酸涩——头发，灰白色的、带着油腥气的头发缠在菜叶里。她下意识用指尖去抠，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唔"声。

"反了天了！"瓷碗碎裂的脆响惊飞了窗外的麻雀。夏揽月抬头，正对上父亲涨成猪肝色的脸，他脖颈暴起的青筋像扭曲的蚯蚓，唾沫星子混着劣质烟草味扑面而来，"吃个饭都不安生！朝老子吐口水？"

母亲慌忙起身收拾碎片，塑料拖鞋踩在碎瓷上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夏揽月望着父亲颤抖的食指，那上面还沾着今早给领导泡茶时留下的茶叶末，此刻却指着她的鼻尖，仿佛在审判十恶不赦的罪人。窗外的雨突然急了，雨点砸在防盗窗上，像是无数只手在叩问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爸，是头发......"她的声音被雨声和父亲的咆哮撕碎。父亲抄起手边的筷子狠狠砸在她碗里，汤汁溅在校服袖口，混着雨水洇成深色的污渍。这双在单位给同事赔笑递烟的手，此刻正粗暴地践踏着她最后的尊严。

那天夜里，夏揽月蜷缩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里飘着细小的尘埃。楼下夜市的喧闹声断断续续传来，混着父亲酒醉后的嘟囔。她翻开作业本，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凌乱的线条，渐渐勾勒出远方的轮廓——有海的城市，有梧桐的校园，还有永远不会碎的玻璃橱窗。

深秋的银杏叶铺满校园小径时，夏揽月遇见了Z君。他抱着一摞竞赛资料从转角走来，白衬衫领口别着枚银色校徽，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当他弯腰帮她捡起散落的笔记时，夏揽月闻到了淡淡的皂角香，干净得像初春的第一场雪，与记忆里父亲身上的烟酒味截然不同。

"这道题用拉格朗日定理试试看？"Z君的手指点在数学卷子上，袖口滑落露出半截银表，表盘折射的光斑落在夏揽月发烫的耳尖。教室里此起彼伏的翻书声中，她忽然觉得，原来被尊重、被温柔以待是这般模样。

高考倒计时牌翻到最后一页时，Z君在图书馆外的樱花树下等她。花瓣落在他的肩头，他小心翼翼从口袋里掏出封信，信封边缘还带着褶皱，"等考完......"他耳尖泛红，声音被穿堂风揉碎在漫天粉雪里。夏揽月将信贴在心口，突然觉得过去十八年的阴霾，都抵不过此刻少年眼里的星光。

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当夏揽月以集团高管的身份踏入父亲所在的公司时，电梯镜面映出她剪裁合体的西装，腕表指针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里，父亲正弓着背给新来的实习生端茶，发福的肚腩将衬衫纽扣撑得紧绷，袖口还沾着昨晚泡面的油渍。

"夏总，这是我们部门的......"部门经理的介绍声戛然而止。父亲握着纸杯的手剧烈颤抖，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恐与不可置信。夏揽月垂眸看着他鞋面上没擦净的泥点，嘴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听说您擅长调解矛盾？正好新并购的项目需要基层督导，辛苦您从明天起驻场三个月。"

暴雨倾盆的深夜，父亲的电话第三次响起。夏揽月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将它拖进会议室投影仪。大屏幕上，男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回荡："月月，爸错了......项目现场天天加班，我这把老骨头实在......"她转动着钢笔，任由雨水拍打落地窗，直到那声音渐渐转为啜泣。

庆功宴那晚，水晶吊灯将宴会厅照得纤毫毕现。夏揽月端着香槟杯，看着宴会厅角落那个佝偻的身影--父亲的背驼得更厉害了，廉价西装皱巴巴地挂在身上，像片褪色的枯叶。当他捧着酒杯试图靠近时，夏揽月侧身避开，红酒在杯口轻轻晃荡，倒映出父亲惊愕又谄媚的脸。

"夏总，我......"父亲的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鸭。夏揽月望着他浑浊的眼睛，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那双眼睛里跳动的暴怒与扭曲。她俯身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畔："您看，这多像当年您指着我鼻子骂的时候？"直起身时，她故意撞翻他手中的酒杯，暗红的酒液在地毯上蜿蜒，宛如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散场时，暴雨仍未停歇。夏揽月撑着伞站在酒店台阶上，看着父亲在雨中狼狈地拦车。雨水冲刷着他稀疏的头发，顺着他讨好赔笑的皱纹往下淌。她握紧Z君递来的热咖啡，看杯口氤氲的雾气模糊了远处的身影。这一刻，所有蛰伏的恨意终于化作释然的叹息--原来最深的报复，不是将人推入深渊，而是让他亲眼见证，那个曾被他践踏的灵魂，如何在废墟上绽放出灼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