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麟台的夜宴,终究是未散的。
晚风卷着桂花香穿过雕花窗棂,将席间的笑语揉碎了,又轻轻铺展开来。方才因谢九小姐那几颗鹅卵石掀起的波澜,此刻已随着金宗主新酿的金星雪浪酒入喉,渐渐沉淀在清冽的酒香里。金光善举着酒杯起身时,眼角的细纹里还藏着几分未散的郁色,却被他用恰到好处的笑意掩了去:“诸位,今日小儿失礼,倒让谢九小姐的巧思占了上风。不过这雅趣,值当浮一大白。我金氏新酿的金星雪浪,用了云深不知处的雪水与兰陵春粮,诸位尝尝?”
酒液入盏时泛着细碎银光,像揉碎的星子沉在琥珀色的酒里。众人举杯相和的声响中,虞紫鸢用手肘轻轻撞了撞江枫眠,眉梢挑着藏不住的笑意:“谢丫头可算替林姐姐出了口气。你瞧金光善那模样,像是吞了苍蝇似的。”
江枫眠执壶替她斟酒的手顿了顿,眼底漾着温和的笑:“你啊,就爱看这些热闹。不过那丫头确实机灵,也只有聂霁礼能容她这般无法无天。”
“无法无天才好。”虞紫鸢指尖划过杯沿,留下浅淡的水痕,“总好过被规矩捆得像个木偶。你看她送鹅卵石时那眼神,明晃晃的‘我就是故意的’,偏生说得滴水不漏,倒让金光善有火发不出——痛快!”
不远处的花架下,魏长泽正替晓清月挡开递来的酒盏。她不胜酒力,脸颊泛着粉白,长长的睫毛垂着,像蝶翼落在眼下,说话时声音软得像浸了蜜的棉花:“谢姐姐真是妙人,那几颗石头送得,既解气又天真。”
“嗯。”魏长泽应着,指尖不经意触到她微凉的手背,像有电流窜过。晓清月猛地缩回手,耳尖红得快要滴血,头垂得更低了,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坠子扫过颈侧,带来一阵微痒。
“师姐今日倒喝得少。”她忽然抬眼望向蓝氏席位,那里晓清弦正端坐着,一袭白衣胜雪,与身旁的蓝晏低声说着什么。蓝晏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像春日融雪,正执壶给她添酒,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瓷。
魏长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温声道:“你师姐素来不喜喧闹。”他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擦过耳廓时,晓清月的颈子都泛起薄红,像被晚霞染透的云。
蓝晏刚给晓清弦添完酒,便笑着凑近:“方才谢九小姐那出,倒让金宗主破了功。你瞧他端茶杯的样子,指腹还在磨呢,定是在想那半块蜜饯。”
晓清弦被他说得弯了弯唇,清冷的眉眼柔和了些,像覆着薄冰的湖面化开一角:“蓝宗主有心了。”她轻啜一口酒,雪浪酒的清冽滑过喉头,留下淡淡的暖意。目光越过席间落在蓝启仁身上时,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冷光,快得像错觉——连近在咫尺的蓝晏都未曾察觉,只发现她对自己的称呼,不知何时从亲昵的“阿晏”,换成了生分的“蓝宗主”。
“等宴席散了,我便去你师门提亲。”蓝晏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握着酒壶的手微微收紧。他原以为她会嗔怪着避开,却见她执杯的手猛地一顿,酒液溅在指尖,冰凉刺骨。
“蓝宗主说笑了。”晓清弦抬眼时,眼底已覆上惯常的疏离,像隔了层磨砂的玻璃,“我这性子,怕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却像一道无形的墙,将蓝晏所有的期待都挡在外面。他喉间发涩,望着她苍白的侧脸,忽然想起多年前在云深不知处的桃花树下,她也是这样一袭白衣,笑着递给他一支折枝,说“阿晏,这桃花配你”。那时她眼底的光,亮得像揉碎了的星辰。
主位附近忽然传来温若寒的朗笑,他正与蓝启仁对饮,素来针锋相对的两人,此刻竟有了几分微妙的默契。“蓝启仁,你说谢丫头那礼物,是不是早备下的?摸东西时那眼神,活脱脱一只偷腥的小狐狸。”
蓝启仁板着脸捻胡须,指尖却慢了半拍,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笑意:“顽劣。”嘴上斥着,语气里却没半分责备,“不过……金氏那小子,确实该教训。”他想起那半块啃得只剩核的蜜饯,喉间涌上笑意,忙端杯掩饰,偏被温若寒逮了个正着。
“啧,”温若寒挑眉,“蓝二公子这是默认了?我还以为你要斥她‘有失体统’呢。”
蓝启仁瞪他一眼,却没反驳。有些时候,规矩外的鲜活气,倒比刻板的雅正更动人——像冰封的湖面裂开道缝,透出底下流动的活水,带着蓬勃的生机。
宴席角落,林如雪望着远处喧闹的人群,月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孟诗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声音温柔得像羽毛:“别往心里去。那婚事本就不是你的心意,谢九小姐闹这么一出,反倒替你解了围。”
“我知道。”林如雪的声音很轻,像风中飘着的絮,“只是觉得可笑。他们想要的体面,在真正的心意面前,原是这般不堪一击。”她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雪浪酒的清冽呛得她眼眶发红,却忽然笑了,“往后,我只为自己活。”
孟诗望着她释然的侧脸,眼底闪过心疼,又很快被欣慰取代。晚风拂过,将桂花的甜香送过来,混着酒气,竟生出几分缠绵的意味。
廊下的谢翎夭正踮脚接飘落的桂花,裙摆沾了好几片金黄的瓣,还傻乐着转圈。聂霁礼寻过来时,就见她发间落着花瓣,像只偷溜出来的小狐狸。他伸手替她拂去,指尖的温度让她微微一颤,像被春风拂过的湖面。
“又在偷懒?”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笑意,在夜色里格外清越。
谢翎夭转头冲他笑,眼尾弯成月牙:“席间太闷了。”她忽然压低声音,像分享秘密似的,“聂霁礼,你看晓清弦仙子,是不是有心事?”
聂霁礼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晓清弦正起身离席,白衣在夜色里像抹飘忽的影子,透着说不出的孤寂。“怎么突然问这个?”
“直觉。”谢翎夭晃着折扇,扇尖轻点下巴,“她看蓝氏那方向的眼神,像是淬了冰。还有她袖角鼓鼓的,像是藏了东西……”
话音未落,晓清弦的身影竟朝这边来了。谢翎夭忙拉着聂霁礼躲到桂花树后,心脏怦怦直跳。晓清弦走到假山后停住,指尖紧紧攥着袖角,那里分明是剑柄的形状。
“谢九小姐,出来吧。”她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
谢翎夭与聂霁礼对视一眼,只好从树后走出。晓清弦望着她,眼底竟泛起波澜,忽然屈膝要行礼。谢翎夭吓了一跳,忙扶住她:“阿弦这是做什么?”
“谢九小姐是个聪明人。”晓清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决绝,“我师兄当年惨死,与蓝氏脱不了干系。这些年我隐在人前,只为今日。”她望向席间,那里晓清月正靠在魏长泽肩头,被细心护着,眼底瞬间涌上柔软,“清月性子纯良,有魏公子和江家护着,我很放心。”
谢翎夭的心沉了沉:“你要去找蓝氏报仇?”她早听过廷言散人的传闻,却没想到晓清弦藏着这么深的恨,像埋在雪下的火种,只待时机燎原。
“我这一去,生死难料。”晓清弦深吸一口气,眼底闪过脆弱,又很快被决绝取代,“若我回不来了……麻烦你替我照顾好师妹。她性子软,容易轻信旁人……”
“你放心。”谢翎夭握紧折扇,指节泛白,“有我在一日,便护她一日安稳。”她看着晓清弦眼底的挣扎与坚定,忽然懂了那份执念——有些仇恨,是刻在骨血里的债。
晓清弦望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极淡,却像冰雪初融:“多谢。”她转身离去,白衣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只留下衣袂轻扫青石板的声响,像从未出现过。
谢翎夭望着她的方向,扇子在掌心敲了敲:“她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蓝氏并非易与之辈,更何况……”更何况蓝晏待她那般不同,真动起手来,她怕是更难抉择。
聂霁礼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自然亲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既答应了她,往后照拂好晓清月便是。”
“那我们要不要帮她打个掩护?”谢翎夭忽然踮脚凑到他耳边,眼底闪着狡黠,像只想出坏主意的小狐狸。
聂霁礼看着她眼底的光,无奈地笑了,眼底满是纵容:“你想怎么做?”
两人回到席间时,蓝晏正四处张望,眉宇间的焦虑藏不住,像丢了珍宝的孩子。“谢九小姐,可见到清弦仙子?”
“方才还见她在假山那边吹凉风呢,许是回房了。”谢翎夭扇着扇子,一脸无辜,“我还想拉着她说话,转个身就没影了,说不定走快了些。蓝宗主别急,明日再找她便是。”
蓝晏看着她眼底的狡黠,又想起晓清弦方才决绝的眼神,心头忽然一痛,像被什么攥住。他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失落:“多谢九小姐告知。”他回到席位,望着那空了的位置,手里还攥着准备送她的暖手炉,炉身早已凉透,像他此刻的心。
夜渐深,醉意渐浓。晓清月靠在魏长泽肩头睡熟了,呼吸均匀,脸颊泛着酒后的红晕,像熟透的苹果。魏长泽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生怕她被惊醒,眼底的温柔快要溢出来。
温若寒与蓝启仁仍在对饮,酒过三巡,气氛竟缓和了许多,偶尔相视一笑,像多年的老友。江枫眠被虞紫鸢数落喝太多,她嘴上责备着,手里却替他倒了醒酒汤,动作自然体贴。林如雪与孟诗相视而笑,月光落在她们脸上,映出释然的温柔。
回廊深处,晓清弦已走到金麟台角门。她最后回望了一眼席间的灯火,那里有她唯一的师妹,有她不敢触碰的暖意,有这世间难得的温柔。但这些,都抵不过师兄临终前的那句“清弦,活下去,替我讨回公道”。那句话像烙印,支撑她走过无数难熬的日夜。
她握紧袖中的芷兰剑,指尖泛白,指腹触到冰冷的剑鞘,心中却燃起一团火。月色如霜,映着她决绝的侧脸,每一寸轮廓都透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师兄,我来了。”
芷兰剑出鞘的刹那,清越的鸣响划破寂静。白衣身影跃出角门,衣袂翻飞,朝着姑苏的方向,一往无前,像一道奔向宿命的光。
桂花树后,谢翎夭望着那抹白影消失在夜色里,轻轻叹了口气。聂霁礼握紧她的手,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传来,让她安心了些。
“会没事的吧?”她轻声问,像在问他,又像在问自己。
聂霁礼望着天边的明月,月光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但愿如此。”
这一夜的金麟台,有喧闹,有释然,有藏在月色里的心动,还有一场始于仇恨的远行。谢翎夭望着聂霁礼温和的侧脸,将那个关于复仇的秘密藏进心底——有些路,只能让晓清弦自己走,而她能做的,便是守好承诺,护住那份她想守护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