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凝霜时,龙胆小筑的芭蕉叶上总挂着晶莹的水珠,晓清弦望着窗外出神,指尖在药碾子上反复摩挲。碾槽里是她悄悄搜集的几味药材,性寒,能落胎,混在安神汤里几乎尝不出异味。
这几日她夜里总睡不安稳,腹中那点微弱的动静像羽毛般搔刮着心尖,让她愈发坚定了念头。这孩子不能留,他是蓝晏的骨肉,是仇家的血脉,更是她复仇路上最不该有的牵绊。若等他降生,如何告慰师兄的亡灵?
她将碾好的药粉仔细收好,藏在妆奁最底层,上面压着支断了齿的木梳——那是师兄送她的及笄礼,断齿处还留着当年被妖兽利爪划开的痕迹。每次看到这木梳,她就觉得心口被剜去一块,疼得清醒。
是夜,蓝晏处理完宗内事务回来时,见她正坐在桌边,面前摆着只空碗,碗底还残留着些许褐色药渣。他走近时,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合欢花香气,掩住了其他药材的苦寒,却掩不住那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寒性药材的涩味。
“又在喝安神汤?”他伸手探了探碗沿,早已凉透,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触到一片冰凉,“最近总睡不好?”
晓清弦缩回手,垂下眼帘,指尖在袖中攥得发白:“嗯,做了些乱梦,刚喝完,觉得好些了。”
她的声音有些发飘,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方才蓝晏踏入院门的脚步声传来时,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将那碗汤药灌了下去,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时,她甚至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咸味。
蓝晏的目光落在空碗上,又扫过桌角那堆尚未收拾的药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拿起药渣,指尖捻起一点灰褐色的粉末,放在鼻尖轻嗅,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周身的空气仿佛都凝结成冰。
“是落胎药。”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子,砸得晓清弦耳膜发疼。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惊痛、愤怒,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恐慌。她强作镇定,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逼出一点疼意让自己清醒:“是又如何?蓝晏,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蓝晏上前一步,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指腹的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晓清弦,你告诉我,这孩子是谁的?你喝下药的时候,问过我吗?”
“你的又怎样?”她挣扎着,声音发颤,眼眶却红得吓人,“他不该来这世上!他是你我之间罪孽的证明,是你蓝家肮脏算计的产物!我看到他,就想起那夜的红烛,想起我手臂上的疤,想起我师父和师兄的仇!”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吼完时她才发现自己在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那股从心底涌上来的绝望。
蓝晏的手猛地松开,像是被烫到一般。他后退半步,看着她缩到桌角,脊背挺得笔直,像株被狂风骤雨打蔫却不肯弯折的野草,眼底的脆弱几乎要溢出来。
“罪孽?”他低声重复,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在你眼里,我们之间就只有这些?”
晓清弦别过脸,望着地上的空碗,那里仿佛还盛着那碗能断去所有牵绊的汤药。她不敢看他,怕自己在他眼底看到一丝一毫的痛楚,都会让她溃不成军。
“药已经喝了。”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蓝晏,你拦不住的。”
话音刚落,小腹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坠痛,像有把冰锥狠狠扎了进去。她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沁出冷汗,手不受控制地抚上小腹,指尖冰凉。
来了。
她闭上眼,等着那阵疼痛蔓延开来,等着所有的牵绊都随着这碗药烟消云散。可预想中的剧痛没有持续太久,反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滞涩在小腹深处,隐隐作痛,却始终无法冲破那层无形的壁垒。
蓝晏的脸色早已惨白如纸。他冲到她面前,颤抖着手抚上她的小腹,掌心的温度烫得她一哆嗦,可那点温度根本抵不过腹内的寒意。“什么时候喝的?喝了多少?”他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甚至微微发颤,“清弦,你告诉我,我带你去找医师,一定有办法的!”
“晚了……”晓清弦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她看着蓝晏眼底的红血丝,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蓝晏,这是天意……他不该来的。”
“闭嘴!”蓝晏猛地抱起她往内室跑,她的身子很轻,轻得像片羽毛,却让他觉得重逾千斤。晓清弦挣扎着,腹内的坠痛让她浑身发软,只能无力地捶打着他的胸膛:“你放开我!蓝晏,别做无用功了!”
“你的灵力还被结界压制着!”他吼道,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开来,声音里带着濒临崩溃的绝望,“那药的寒性散不出去,会伤了你的根本!你想杀了他,也要赔上自己的性命吗?!”
他将她放在床上,转身从药箱里翻出几枚银针,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晓清弦看着他慌乱的样子,腹内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些,心头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
他竟知道……他竟连灵力被封会阻碍药效都知道。
没等她反应过来,手腕、脚踝和心口就多了几处冰凉的触感,蓝晏的指尖带着薄茧,落在她皮肤上时却异常轻柔。一股温热的灵力顺着银针缓缓注入体内,像春日融雪般漫过四肢百骸,最终汇聚在丹田处,又小心翼翼地往小腹蔓延。
腹内的寒意被那股暖意一点点逼退,坠痛感渐渐减轻,只剩下隐隐的酸胀。
“你做什么?”她又惊又怒,想拔掉银针,却被他按住手。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不会让你有事,更不会让这个孩子有事。”蓝晏的声音带着固执的沙哑,他俯下身,额头抵着她的,呼吸灼热地喷在她脸上,带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味,“清弦,这是我们的孩子,不是罪孽,从来都不是。”
他的眼神太烫,像龙胆小筑那夜燃到极致的烛火,烫得她心慌意乱。那些被她刻意压抑的情绪,那些午夜梦回时的挣扎,那些在仇恨与悸动之间反复拉扯的念头,此刻都被这眼神勾了出来,搅得她五脏六腑都跟着疼。
“放开我……”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蓝晏,我恨你……我不能留下他……”
“恨我没关系。”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的跳动沉稳而有力,震得她指尖发麻,“但你得活着,孩子也得活着。清弦,给我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
晓清弦别过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想起师兄临终前的眼神,想起师父冰冷的牌位,想起二长老阴鸷的脸,可眼前这双眼睛里的痛惜与期盼,却像潮水般将那些恨意淹没了大半。
腹内的酸胀感越来越轻,那股暖意像层柔软的茧,将那点微弱的生命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点曾经让她恐惧的动静,此刻正隔着薄薄的肌肤,与她的心跳产生着微弱的共鸣。
不知过了多久,蓝晏才收起银针。他替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晓清弦闭着眼,却没睡着,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感受到他落在自己小腹上的目光,温柔得让她心惊。
“药没起效。”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你的灵力被结界压着,寒性散不出去,都积在丹田附近,伤不到他。孩子……保住了。”
晓清弦的身子僵了一下。保住了?
这个认知像块石头,沉甸甸地落进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难过,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像被什么东西噎着,上不去,下不来。
蓝晏站起身,替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珍宝:“你好好休息,我去让人炖些温补的汤来。”
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脚步顿了顿,却终究没回头。门“咔哒”一声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晓清弦睁开眼,望着帐顶的流苏,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抬手抚上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仿佛能感受到那点顽强的心跳,正隔着温热的血肉,与她的脉搏渐渐重合。
她输了,输给了这突如其来的生命,输给了蓝晏眼底的痛惜,更输给了自己心底那点不肯承认的、微弱的悸动。
接下来的几日,蓝晏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他亲自熬制温补的汤药,药香里总带着淡淡的姜味,驱散了残留的寒气;他找来柔软的狐裘,铺在她常坐的窗边,怕她受了凉;他甚至笨拙地学着剥核桃,指尖被壳划破了也不在意,只把雪白的果仁放在她手边的碟子里。
他不再提孩子的事,也不再提那夜的纠葛,只是默默地照顾她,眼神里的温柔像春日的溪水,一点点漫过她冰封的心。
晓清弦依旧对他冷淡,却不再刻意抗拒他的照顾。她会默默喝掉他递来的汤药,会披着他找来的狐裘晒太阳,会在他剥好核桃时,悄悄捏起一颗放进嘴里。那点微涩的甜,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
她知道,自己心里那道防线,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痕。而那裂痕里,正悄悄长出些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东西。
这日,她收到晓清月的第二封信,说他们在青州查到了二长老,让她保重身体,不必挂心。
晓清弦捏着信纸,指尖微微发颤。二长老果然有鬼,可她现在这个样子,别说查案,就连离开龙胆小筑都做不到。
蓝晏走进来时,正好看到她对着信纸出神。他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清月他们有进展了?”
晓清弦没说话,将信纸递给了他。蓝晏看完,眉头紧锁:“守山人的死恐怕不简单,我让人去查。”
“不必了。”晓清弦收回信纸,语气淡淡的,“这是我的事,不劳蓝宗主费心。”
蓝晏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带着浓浓的疲惫:“清弦,我们之间一定要这样吗?”
“不然呢?”她抬眼望他,眼底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茫然,“蓝晏,你我之间隔着的,从来都不只是那夜的算计。”
还有血仇,还有恩怨,还有她放不下的执念,以及这个不期而至的孩子。
蓝晏沉默了。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可他不甘心。他伸手想碰她的头发,指尖在半空中停了许久,最终还是收了回来,落在身侧,悄悄攥成了拳。
“汤熬好了,我去端来。”他转身往外走,背影落寞得像被秋霜打蔫的芭蕉,在窗纸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晓清弦望着他的背影,心口忽然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她低头抚上小腹,那里已经能摸到一点微弱的隆起,像颗小小的石子,却在她的生命里投下了巨大的波澜。
“孩子,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她轻声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腹中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蠕动,像是在回应她。
晓清弦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温热的泪珠砸在手背上,也砸在那点小小的隆起上,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场无人能懂的挣扎。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青砖上,映出淡淡的光影。晓清弦知道,这个孩子的留下,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更漫长的纠缠的开始。而她与蓝晏之间的恩怨情仇,恐怕要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才能真正有个了断。
只是那时,他们又该以何种面目相对?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守着心里的仇恨,也守着这个突如其来的生命,在龙胆小筑这方天地里,继续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只是这一次,她的铠甲上,似乎多了一道柔软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