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雨像一层被揉皱的锡纸,从乌青的天幕里簌簌抖落。老宅的檐角挂着细碎的水帘,风一吹,便溅起银亮的火星,仿佛要把整座庭院点燃。我靠在回廊的朱漆柱上,打了个嗝——喉咙里竟滚出一团蓝白相间的闪电,噼啪一声窜向瓦当,惊得檐下铜铃嗡嗡颤栗。电流的酥麻顺着舌尖一路劈进胸腔,像有人拿冰做的鼓槌,在我心口敲了一记。
张起灵站在三步之外,玄色长袍的袖口被雨气洇得深一块浅一块。他抬眼,目光像寒潭里骤然折断的月影,嘴角却极轻地抽了一下——那大概是他这辈子最接近“笑”的表情。风掠过,吹得我炸成刺猬的头发根根倒竖,针尖似的戳着空气,也戳破了他一贯的冰壳。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黑瞎子笑得最放肆,肩膀抖得仿佛要把黑夜都抖落;王胖子干脆蹲下去,拍着大腿,笑声像一口破锣,哐哐撞在雨幕上;吴邪单手抵唇,指节弯成月牙,仍掩不住眼尾那抹揶揄;解雨臣摇着折扇,扇骨上的玉坠叮当作响,像给这场荒唐配了支小曲。
“咋变刺猬了?”张起灵低声道,嗓音混在雨声里,竟像一块被水打磨得发亮的墨玉。
我抬手去按那些倔强的发,指尖立刻被扎得生疼——它们仿佛不再是头发,而是雷火遗落的残箭,固执地指向天空,替我向刚才那口闪电讨个说法。黑瞎子笑得几乎仰倒:“战爷,您这发型——走在街上,得给避雷针让道!”王胖子接得更快:“别介,咱战爷就是移动的避雷针!”
我骂了句脏话,声音被雨泡得发软,倒像句无奈的叹息。干脆随它去,反正雷火已遁回云层,只剩我一头荒草在风里招摇。我挥手,灵力像潮水覆过沙滩,将每一根发都抚平——它们乖顺地垂落,重新贴回鬓角,仿佛刚才的闹剧不过是一场幻觉。张起灵的目光落在那一瞬,唇角又微微一动,像雪夜里的烛芯,悄悄亮了一下。
雨势渐歇,天色却更沉,像有人把墨汁泼进了棉絮。远处传来孩童踢踏积水的声响,一路溅起碎银。张思战领着两个小崽子冲进门廊,怀里还护着一个陌生少年。那孩子约莫七八岁,眉眼被雨洗得发亮,像刚出水的瓷,脖颈修长,带着易碎的釉光。他抬头,目光穿过雨帘,与我对视的一瞬,我仿佛看见一面新磨的铜镜——干净,却映得出所有暗处的尘埃。
“爹爹!”张思战的声音脆生生撞进檐下,“这是江辰逸,我同学!”
少年礼貌地躬身,雨水顺着他的刘海滴落,在青石板上凿出小小的坑。黑瞎子挑眉,墨镜滑到鼻尖,目光像刀背轻轻刮过:“江家的小少爷?”少年一怔,睫毛上挂着的水珠颤了颤,像随时会坠落的泪。他抿唇,腼腆里带着与年纪不符的克制:“您认识我?”
“略有耳闻。”黑瞎子笑得像只刚偷了腥的猫,“江家主的独子,道上都传你爹当年一把算盘拨得比枪还响。”
我斜倚门廊,指尖摩挲着下颌。江家——这两年在珠宝展上昙花一现的名字,像被夜风吹亮的磷火,没人知道火根藏在哪里。我用神识扫过少年,信息像暗潮涌回:江天海,昔日“冷面阎罗”,军火起家,血里淘金,后遭上面围剿,连夜遁走,改头换面做起珠宝生意……而眼前这孩子,被保护得极好,像养在玻璃瓶里的睡莲,根须未沾一点泥。
我眯起眼,将张思战揽到身侧,声音压得比雨脚还低:“离他远些,他爹当年可不是吃素的。”小崽子点头,瞳孔里闪过一丝与年纪不符的凛然。
堂屋的灯一盏盏亮起,铜灯托上的火苗被窗缝钻入的风拉得细长,像一柄颤抖的剑。催叔端来茶点,甜腻的桂花糕香混着雨气,竟有种诡异的腥甜。江辰逸捧着茶盏,指节被瓷壁烫得微红,却仍礼貌地啜饮。我随口问他父母营生,他答得滴水不漏,眼底那抹警惕却像冰下的针,一闪即没。我笑笑,报上“萧氏集团”的名号,他眼睛倏地亮起,仿佛有人在里面点了一盏小灯,可那光背后,仍是漆黑的井壁。
张起灵忽然开口,声音像雪粒滚过刀锋:“小战,作业写完了?”张思战立刻站得笔直,像被线拽住的木偶:“写完啦,父君。”灯火在他脸上晃出一层绒绒的金,却照不亮他悄悄攥紧的拳。
窗外,最后一滴雨挂在檐角,迟迟不落。风掠过,它颤了颤,映出屋里众人交错的影子——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纸,谁也不知背面写着怎样的杀局。江辰逸低头咬下一口桂花糕,糖粉沾在他唇角,像一粒未化的雪。我举杯掩住眼底冷光,茶香滚烫,却焐不热舌尖那一抹骤然而至的寒意。
雨停了,夜还长。远处,似有车轮碾过水洼,溅起一声锐响,像谁把刀尖抵上了玻璃。故事才刚撕开一道缝,风灌进来,灯火晃得人影幢幢。我放下茶盏,瓷底与桌面相触,发出极轻的“叮”——那声音在静夜里一路荡开,仿佛某种倒计时,而倒计时尽头,是更深的黑暗,还是另一道闪电,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