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条被拉长的绸带,从山脊一路垂到檐角,把战神宗的瓦脊压成暗金色的浪。风掠过悬铃,声音碎成细小的银针,扎进我耳里——那一刻,我听见自己心跳的鼓点,比檐角铁马还要急促。
我立在廊下,看张起灵俯身审视两个孩子。夕照把他的影子钉在青砖上,像一柄收鞘的刀,冷而稳。思懿与思玥并肩站着,发梢沾了梨花的残瓣,白得几乎透明。她们齐声应答时,声音轻得像两片新雪相撞,脆生生地落进空气里:“完成了,父君。”
张起灵只点了点头。他向来如此,情绪像被深井封存,连回声都没有。两个孩子却早已习惯,转身时衣摆扬起,像一对离巢的白鸽,扑棱棱飞向摇篮。摇篮里的思烽正啃自己的小脚丫,口水亮晶晶地挂在下巴,像一串将坠未坠的晨露。思懿把玩偶贴到他脸颊,思玥则伸指轻点他鼻尖,指尖一触即退,仿佛怕惊破一场梦。
我站在门槛的阴影里,看江辰逸踮脚张望。那孩子眼睛太亮,像两粒被山泉养大的黑石子,映得世界都干净。他惊叹:“这就是小弟弟吗?好可爱啊!”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外面人间的烟火气。思战立刻挺起胸膛,十岁的肩膀绷成一张拉满的弓:“那当然,我的弟弟!”
我却在那一刻听见自己血液倒灌的声音。十岁——龙族易感期的门槛,像一柄悬在头顶的闸刀,寒光一闪。我下意识去摸思战的额,掌心触到一层细汗,潮得像山雨欲来的空气。孩子困惑地眨眼:“爹爹,我没发烧啊。”
我让他吐舌。舌尖粉嫩,并无当年我那种猩红似烙铁的异象。张起灵也俯身,指尖在思战腕上轻轻一掠,像风掠过刀锋,带不起一丝波澜。我们互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有彼此才懂的暗潮。
思战却在这时小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暗处的神祇:“鸟鸟那里……长了个小包。”
檐角的风忽然停了。夕照像被谁猛地掐断,庭院一下子沉入幽蓝。我听见自己指节轻响,像枯枝在雪夜断裂。张起灵抱他坐于膝上,手臂环成铁箍,却又不让他察觉丝毫颤抖。我蹲下身,替孩子解下裤腰,动作轻得像在拆一封密信。皮肤白皙,小包仅米粒大,隐在稀疏的绒毛间,像一粒尚未破土的芽。
“在长大,只是慢。”我听见自己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张起灵吐出一口气,那气息掠过思战耳廓,吹得他鬓发微颤。我替他提好衣裤,掌心在他发顶停留片刻,仿佛要把自己所有温度都灌进去。
“每周会有一次不舒服,”我低声叮嘱,“像被小火苗舔着骨头,鸟鸟会胀,会疼。那时候,一定要告诉爹爹。”
思战把脸埋进张起灵肩窝,耳根红得几乎滴血。我抬头,看见两个女儿在廊柱后探头,梨花瓣落在她们发间,像两朵早熟的云。我朝她们招手,声音放软:“你们十岁时,裤裤上会流血,别害怕,那是长大的印章。”
她们齐声应“嗯”,眼睛却亮得可疑,仿佛已经把那未知的疼痛当成一场遥远的冒险。我摸摸她们的发顶,指尖沾到梨花的冷香,像摸到了时间的裂缝。
而此刻,山门处的铜铃忽然大响,声音撞碎夜色,一路滚到脚边。我回头,看见蒋屹川提着灯,灯芯噼啪一声爆了个火星,像某种不祥的预兆。江辰逸跟在他身后,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条不肯离去的尾巴。
“叔叔,怎么了?”孩子回头问,声音被夜风吹得七零八落。我摆手,笑得温和,却感觉面皮像被浆糊封住,每一下牵动都发紧。张起灵站在我身侧,手指无声地扣住我腕脉,指腹冰凉,像一块镇痛的玉。
山门之外,另一条山路上,江天海正拾阶而上。月光把他的影子钉在石阶,一节一节,像往旧事里钉棺材钉。他抬头望见“战神宗”三字,眸色沉得能滴出墨。江辰逸蹦跳在前,丝毫不知父亲背脊已绷成一张拉满的弓。
“爹爹,你来过这里吗?”孩子问。江天海笑,声音却像被砂砾磨过:“只是听说过。”
守门的少年横枪而立,枪尖挑破月光,闪出一线寒芒。江天海止步,袖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迟到的旗。他抬眼,目光穿过少年肩头,落在更远的殿脊——那里,一柄模型圣剑正悬在檐角,剑身映月,像一条被冻住的银河。
我立在廊下,远远看见那一星冷光,忽然觉得喉头被什么堵住。张起灵的手指在我腕上收紧,声音低得只能让我一人听见:“他来了。”
风掠过,梨花树发出幽微的碎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暗处咬合。我抬头,看见一片花瓣被风卷起,掠过思战窗棂,掠过思玥发梢,最终粘在那柄模型剑的锋刃上,颤巍巍地,不肯坠落。
而更远处的山道,石阶尽头,江天海的影子终于与夜色融为一体,像一滴墨落入深井,连涟漪都没来得及扩散。
我收回目光,掌心不知何时已攥满冷汗。张起灵松开我,转身进屋,背影在灯影里被拉得极长,像一道裂开的缝。我跟着迈步,却听见身后梨花树又一阵轻响——那声音太轻,轻得像是谁在暗处,悄悄掰断了时间的指针。
灯芯“啪”地爆了个火星,我回头,只见夜色如墨,而墨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悄悄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