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的铜环在风里晃荡,像一口无人叩响的丧钟。我踩着石阶上的薄霜往下走,每一步都踩碎了自己的回声。战神宗外的老松垂着冰凌,像一柄柄倒悬的剑,剑尖指着人间,也指着我——战枭,或者萧叔叔,或者他们嘴里那条已经长出第十爪的九爪金龙。名字不过是鳞甲,剥掉一层还有一层,血总是热的。
雾气在脚踝处缠绕,像从前走私时那些不肯散去的硝烟。我远远就看见了江天海。他披着一件灰鼠皮的斗篷,站在残照与雪光之间,像一截被岁月啃噬的桅杆,曾经鼓满黑火药的帆早已卸下,却仍带着海上的咸腥。我嗤笑,声音碎在风里:
“哟,这是谁啊?”
他抬头,眼角的皱纹像被刀片刻过,每一道都是旧账。那些账里,有戈壁夜里一起点燃的军火箱,也有他把我出卖给缉私舰的月色。他喊我——
“战枭,好久不见。”
四个字砸在冰面上,比霜还重。我听见自己血液里有什么东西翻腾,像冬眠的龙被春雷惊醒。可我只是把双手环在胸前,让体温隔着貂裘慢慢渗进铁木门柱,仿佛这样就能按住心跳。
跟在江天海身后的少年忽然探出半张脸,眉眼与故人七成相似,却带着未经世事的脆亮。他怯怯地拽父亲的斗篷,声音像刚化开的雪水:
“爹爹,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这是萧叔叔。”
江天海笑了,笑纹里藏着陈年火药味。他揉了揉孩子的发旋,低声解释,那些字句飘过来,像隔世的流弹——
“小逸,这位萧叔叔就是爹爹跟你说过的战枭叔叔。”
我看见那孩子眼里的光倏地碎裂,又迅速拼成新的星图。他张了张嘴,只挤出一声:“啊?”尾音拖得极长,仿佛要把所有不可能都拉成可能。
我索性倚在门框上,让山风把袍角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旧旗。江天海走近,靴底碾碎薄冰,声音清脆得近乎残忍。他抬手,想拍我的肩,却在半空停住,最终只是虚虚一握,像握住一把早已散尽的烟。
“老朋友,好久不见啊。”
我听见自己笑了一声,那声音从胸腔里滚出来,带着铁锈味:“江天海,别来无恙。”
我们就这样隔着半步,却像隔了十年炮火。记忆在呼吸之间点燃,火星落在雪地上,嗤嗤作响。我提起当年——
“当年倒卖军火的事情我还印象深刻呢。”
他尴尬地咧嘴,像咬到一颗陈年子弹:“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现在我只想好好过日子。”
我耸肩,雪屑从肩头抖落:“那可真是巧了,我也已经金盆洗手。”
话音落下,山风忽地转急,卷起细雪扑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质问。江天海望向远处连绵的屋脊,目光软了一瞬:“我听说……你现在主要做珠宝生意。”
“没错。”他点头,又补一句,“偶尔也会倒腾一些其他东西。”
我眯起眼,天边的光像刀口擦过瞳孔:“倒腾一些其他的……你不会还在打军火的主意吧。”
他慌忙摆手,袖口扬起细小的雪尘:“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现在可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我嗤笑,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守法?这条山道上,每一粒雪都曾见证我们如何把法律捆在炸药包上,点燃,再扔进黑夜。
可我只是侧过身,让出半扇门:“走,去战神宗里坐坐。”
石径蜿蜒,像一条被冻僵的蛇。江辰逸跟在后面,好奇地东张西望,每一次呼吸都喷出白雾,仿佛体内藏着一条小火龙。我瞥见他指尖冻得通红,却仍旧忍不住去触碰廊下悬挂的青铜刃。那刃没有开锋,冷光却映出他瞳孔里的惊羡——孩子,你触碰的是父辈的罪与罚,也是你将要继承的星火。
大厅的门扉洞开,暖黄灯火扑出来,像温热的舌头舔过冰面。吴邪、蒋屹川、冷风……他们或站或立,影子投在壁上,像一群蓄势的兽。空气里瞬间绷紧一根无形的弦,我听见枪机微不可闻的咔哒声。
江天海脚步顿住,苦笑爬上眼角:“老朋友,你的人似乎不太欢迎我啊。”
我抬手,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杀意退潮:“好啦,收起来。”
金属归位的轻响落下,我补一句:“这位是江天海,我的老朋友。”
灯火摇曳,映出众人瞳孔里的惊疑。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十年前,这个名字代表边境最锋利的走私链,代表无数夜航船上不明重量的木箱。可此刻,江天海只是垂着手,像被拔了牙的老狼,任灯光在他脸上凿出温顺的槽痕。
角落里的王胖子小声嘀咕,声音黏着油腻的瓜子香:“这年头,军火商都金盆洗手了……”
阿宁抱臂,眉尾挑着寒光:“你真的没在开玩笑吗?”
江天海举起双手,掌心向灯,仿佛要把旧日血痕摊给所有人看:“我发誓,我绝对没有骗你们,我现在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
张起灵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一眼像冰锥划过湖面,无声,却留下漫长裂痕。江天海喉结微动,声音低下去:“这位是……”
我握住张起灵的手,十指相扣,温度在掌心交换:“这位是我夫人,张家族长。”
灯花啪地爆开一粒,江天海的瞳孔随之骤缩,像被火星烫穿的夜色。他愣愣地看看张起灵,又看看我,嗓音发干:“老朋友,你和张家联姻了?!”
我翻个白眼,十年光阴在那一瞬被轻描淡写成一句:“废话,结婚十年了。”
三个小崽子被唤过来,排成一列,像三枚刚出炉的银锭,闪着柔软却固执的光。他们齐声喊:“江叔叔好!”奶音撞在梁上,又弹回众人心里,硬邦邦的杀意被磕出一道缺口。
江天海蹲下身,指尖发颤地去摸孩子的发旋,仿佛确认他们是真实存在的温度。我望着他头顶那撮被雪水打湿的白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蹲着,在戈壁的月光下擦枪,说等干完这一票就回家生孩子。如今孩子来了,枪却不在了。
我垂眼,掩去那一瞬的潮意,再抬眸已是一片清薄:“江天海,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他笑,却笑得像把钝刀慢慢割自己的肉:“我……是来跟你道歉的,当年我……”
我抬手,截断他未尽的硝烟味:“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江天海,你我都是聪明人。”
他仍执拗地弯着脊背,像要把整个过去的重量都压进这一鞠躬:“我知道我以前做的事不厚道,但我也是身不由己,迫于无奈啊!”
厅外忽起一阵风,吹得檐角铜铃乱撞,像无数碎裂的钟点。我沉默,任那声音把记忆敲成齑粉——谁不是身不由己?谁不是被时代扔进火里,烧得噼啪作响,再捞出来塑成新的模样?
我最终笑了笑,声音轻得像雪落无声:“不过,你现在已经金盆洗手了,不是吗?”
江天海抬头,眼里浮着一层湿亮的灯影,像湖面碎金。他张嘴,似乎还要说什么,我却先一步听见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赤足踏雪,像夜行的猫,更像某种不可名状的窥视。那声音停在大厅外的阴影里,不再靠近,也不再远离。
灯火忽然矮了一截,壁上的影子随之摇晃,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贴着墙根悄悄滋长。我指尖微动,一缕龙气顺着地面游走,却在门槛处被无形之物截断,像被咬断的丝线。
张起灵侧眸,与我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也听见了。
江天海背对大门,毫无所觉,仍在低声絮语:“战枭,我这次来,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竖起一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噤声。风雪在门外骤然加剧,吹得纸窗鼓胀如腹,发出沉闷的胎动。灯火再次摇曳,这一次,连墙上的影子都扭曲成陌生的形状。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像被冻住的鼓面,每一下都裂开细纹。那潜伏在暗处的脚步,是谁?是旧日同伙来清算,还是新仇家来探路?又或者——是那条我尚未渡完的劫,终于追上了我?
灯光猛地一暗,再亮起时,门外雪地上多了一串脚印,深深浅浅,却不见人影。风卷着雪粒灌进来,像一场倒灌的白色焰火。江天海终于回头,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
我缓缓起身,龙影在瞳底一闪而逝。故事到这里,本该有答案,却被风雪撕成碎片。那串脚印通向黑暗深处,像一条未写完的句子,等待鲜血或者黎明来补全。
而此刻,我们都还站在句读之外,谁也不敢先迈出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