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机场的广播用四种语言循环播放着登机通知。佳瑶瑶将护照和登机牌递给安检人员,金属探测门发出"嘀"的一声轻响。五年了,第一次回国。
飞机起飞时,她靠在窗边,看着下面逐渐变小的城市轮廓。五年前那个拖着大箱子忐忑不安来德国求学的女孩,如今已是小有名气的青年作曲家。柏林爱乐演出了她的《重逢变奏曲》,音乐杂志称她为"东西方音乐对话的新声音"。
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发来的消息:"航班号没变吧?我在机场等你。"简洁如常,但佳瑶瑶知道,对于不擅长表达的林教授来说,这已经是"我很想你"的同义词。
舷窗外,云层如棉花糖般铺展开来。佳瑶瑶打开平板电脑,点开那个命名为"三重奏"的文件夹——诗悦悦上周从纽约发来的最新画作扫描件,亚濯濯从巴黎寄来的经济学论文PDF,还有她们三人上个月视频通话的截图。五年过去,诗悦悦成了新锐插画师,亚濯濯在索邦大学攻读经济学博士,而她自己则留在柏林继续音乐创作。
她们再也没能实现每年重聚的约定。
空姐送来餐食,佳瑶瑶要了一杯红酒。酒精让回忆更加清晰——毕业前那个夜晚,三个女孩在天台埋下的时间胶囊,信誓旦旦的十年之约。现在才过去五年,她却已经独自回来。
飞机降落后,佳瑶瑶拖着行李箱快步走向出口。人群中,她一眼就看到了母亲——林教授的头发比视频里看起来更花白,背却依然挺得笔直,穿着那件熟悉的深灰色大衣。
"妈!"佳瑶瑶小跑过去。
林教授接过她的随身包:"瘦了。德国食物不合胃口?"
"您每次都这么说。"佳瑶瑶笑着挽住母亲的手臂,惊讶于这个曾经抗拒肢体接触的女人现在竟然没有躲开。
回家的路上,林教授专注地开车,偶尔询问她的工作近况。佳瑶瑶讲述着柏林的生活,目光扫过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景观——新建成的高楼,陌生的广告牌,拓宽的马路。五年时间,足够改变一座城市的轮廓。
"庄姨昨天打电话来,"林教授突然说,"问你要不要去德国前尝尝她新学的苹果派。"
佳瑶瑶心头一暖:"她在德国过得还好吗?"
"女儿生了二胎,忙得团团转,还说德语比中文说得溜了。"林教授的语气中带着难得的笑意,"吵着要回来看你,我说你先回来了,她气得直跺脚。"
这个画面让佳瑶瑶忍俊不禁。庄姨还是那个风风火火的样子,即使隔着半个地球。
家里的陈设几乎没变,只是钢琴旁多了个相框——佳瑶瑶在柏林爱乐首演时的照片。她的房间也保持着原样,连床头那本《百年孤独》都还放在老位置,书签露出的一角显示有人最近在阅读。
"您在看我的书?"佳瑶瑶惊讶地问。
林教授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偶尔。你那些朋友......"她顿了顿,"诗悦悦和亚濯濯知道你要回来吗?"
佳瑶瑶摇摇头:"想给她们个惊喜。"她犹豫了一下,"其实......我明天想去学校看看。"
林教授了然地点头:"天台那个时间胶囊?"
佳瑶瑶笑了。母亲总是能看穿她的心思。
晚饭是林教授亲手做的——红烧排骨、清炒时蔬,甚至还有一碗紫菜蛋花汤。味道当然比不上庄姨的手艺,排骨有点焦,汤也咸了,但佳瑶瑶吃得津津有味。
"妈,您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
林教授给她夹了块排骨:"一个人住,总要学着照顾自己。"语气平常,却让佳瑶瑶鼻子一酸。这五年,母亲也是独自一人。
饭后,佳瑶瑶主动洗碗,林教授则坐在钢琴前,弹起《未完成的梦》。这首曲子如今已经被佳瑶瑶改编成多个版本,但母亲弹的永远是原版,那种克制而深沉的情感,像是一封未曾寄出的情书。
"妈,"佳瑶瑶擦干手,走到钢琴旁,"您后来见过杰森吗?"
琴声未停:"去年他在北京开音乐会,我去听了。"
"你们......"
"只是老朋友。"林教授的手指在琴键上轻盈跳跃,"他结婚了,有两个孩子。"
佳瑶瑶观察着母亲的侧脸,没有发现任何情绪波动。也许有些梦,真的只是梦而已。
第二天一早,佳瑶瑶独自前往母校。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校门口的梧桐树比她记忆中高大许多。新门卫拦住了她,直到她出示身份证并解释自己是校友才放行。
校园布局基本没变,但细节处处不同——教学楼外墙刷了新漆,操场换了塑胶跑道,连光荣榜上优秀校友的照片都换了一批又一批。佳瑶瑶站在公告栏前,惊讶地发现自己高中时代的照片居然还在角落——"国际青少年钢琴大赛特别奖获得者"。
音乐教室锁着门,透过窗户能看到里面换了新钢琴,琴谱架上摆着陌生的曲谱。佳瑶瑶的指尖轻轻触碰玻璃,仿佛能穿过时空触摸到当年那台老钢琴,那三个分享可乐和梦想的女孩。
天台的门竟然没锁。推开门的一瞬间,初夏的风迎面扑来,带着熟悉的阳光味道。角落里,那个大花盆还在,里面的植物已经换了几茬,现在是一株茂盛的绿萝。
佳瑶瑶蹲下身,从包里掏出事先准备的小铲子,开始小心地挖掘。泥土的潮湿气息钻入鼻腔,让她想起那个埋下时间胶囊的夜晚,诗悦悦夸张的誓言,亚濯濯严谨的补充,还有满天繁星见证的约定。
铲子碰到硬物时,佳瑶瑶的心跳加速了。她拨开泥土,露出一个生锈的小铁盒——时间胶囊。手指微微发抖地打开盒子,里面的三张纸条已经泛黄,字迹模糊不清,但那个刻着三人名字的木牌却依然清晰如新。
佳瑶瑶跪在天台上,泪水模糊了视线。五年了,诗悦悦在纽约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亚濯濯在巴黎订婚了,而她自己在柏林扎根。她们的生活像三条曾经相交的直线,各自奔向不同的远方。
木牌上的名字依然清晰,但现实中的她们已经走得太远。佳瑶瑶将脸埋进掌心,无声地哭泣。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成长——不是实现所有梦想,而是学会面对遗憾。
回到家里,佳瑶瑶发现母亲正在厨房忙碌,桌上摆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苹果派,明显是新手作品。
"庄姨给的食谱。"林教授略显尴尬地解释,"可能不太成功。"
佳瑶瑶切了一块放进嘴里——太甜,派皮也有点硬,但她还是笑着点头:"好吃。"
林教授似乎松了口气,坐到她对面:"学校怎么样?"
"变了很多。"佳瑶瑶轻声说,"我挖出了时间胶囊。"
母亲静静等待她继续。
"纸条上的字都快看不清了,"佳瑶瑶苦笑,"但木牌上的名字还很清晰。就像......记忆比实物更脆弱。"
"不一定。"林教授突然站起身,走向书房,回来时拿着一个文件夹,"有些记忆,保存得好就不会褪色。"
文件夹里是佳瑶瑶高中时代的所有照片、比赛节目单,甚至还有"三重奏"的排练记录——母亲竟然一直保留着这些。
最让佳瑶瑶震惊的是,文件夹最后有几张乐谱草稿,上面是《平行线》的原始创作笔记,三种不同笔迹交错在一起——她自己的钢琴谱,亚濯濯的小提琴部分,还有诗悦悦随手画在边上的涂鸦。
"您......怎么会有这个?"
"你们毕业前那次彩排,"林教授平静地说,"落在音乐教室了。我本来想扔掉......"她停顿了一下,"后来还是收了起来。"
佳瑶瑶抚摸着那些泛黄的纸页,仿佛能听到当年三个女孩的笑声。母亲远比她想象的更了解她,更珍惜她的回忆。
"妈,"她突然问,"您后悔吗?当初没有坚持让我去国际音乐学院?"
林教授沉思了一会儿:"我后悔的是......"她罕见地斟酌着词语,"用我的方式爱你,而不是你需要的方式。"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佳瑶瑶心中某个紧锁的房间。她伸手握住母亲的手,那只曾经严厉指导她弹琴的手,如今已经布满皱纹,却温暖如初。
"我不后悔留下来,"佳瑶瑶轻声说,"虽然错过了很多,但也得到了其他珍贵的东西。"
比如这一刻,与母亲真正的理解与和解。
夜深了,佳瑶瑶躺在床上,翻看手机里诗悦悦和亚濯濯最近的照片——诗悦悦在纽约个展上的搞怪表情,亚濯濯在埃菲尔铁塔前的优雅身影。她点开对话框,输入又删除,最终只发了一句:"我回国了,想你们。"
几乎是立刻,诗悦悦回复了一连串尖叫表情和语音通话请求。接通后,屏幕那头传来熟悉的尖叫声:"佳瑶瑶!你居然不早说!我要立刻买机票回去!"
亚濯濯的脸也挤进镜头,背景明显是巴黎的深夜:"你在国内待多久?我下周有学术会议,可以改签提前回去。"
看着两个挚友激动的脸,佳瑶瑶突然笑了:"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是的,她们不再是从前形影不离的高中女生,但有些联系,不会因为时间和距离而消失。就像那首《平行线》,即使各自延伸,也永远记得曾经相交的那个点。
窗外,月光洒在钢琴上,那台见证了她整个青春期的乐器,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个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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