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鸢尾花》

五月的风突然变得黏稠，裹挟着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沉甸甸地坠在每个人的衣襟上。宋知站在ICU病房外的走廊尽头，看着窗外的鸢尾花丛在暮春的雨水中摇曳。那些紫色的花瓣像极了母亲病号服的颜色，在灰蒙的天光里泛着濒死的美。

"知知。"

主治医师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宋知转过头，看见对方白大褂袖口沾着的暗色药渍，像一朵凋零的鸢尾。"情况不太乐观，"医生的嘴唇开合着，"癌细胞已经..."

后面的话变成模糊的嗡鸣。宋知只看见走廊顶灯在医生眼镜片上反射出的光斑，刺眼得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她想起三天前母亲还笑着给她编辫子，枯瘦的手指穿梭在她发间，哼着走调儿的童谣。那时阳光正好，将她们相拥的影子投在病房的白墙上，像一幅温馨的剪影。

病房门推开时发出轻微的气流声。单依躺在病床上，整个人陷在雪白的被褥里，像一株即将融化的雪雕。各种仪器管线从被单下蜿蜒而出，屏幕上跳跃的数字是她生命最后的独白。

"妈。"宋知握住那只冰凉的手，指腹触到嶙峋的骨节。

单依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她的瞳孔蒙着厚厚的阴翳，却依然准确地对准了女儿的方向。"放学了？"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今天...化学测验怎么样？"

宋知咬住下唇，尝到血腥味。"满分。"她撒谎，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母亲氧气管的褶皱，"唐正舟...帮我复习的。"

提到这个名字时，单依的嘴角微微上扬。她浑浊的目光转向门口，唐正舟正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束新鲜的鸢尾花，花瓣上还带着温室的露珠。

"小舟来啦。"单依的声音突然清晰了些，像回光返照的烛火，"过来让阿姨看看。"

唐正舟走近时，宋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他显然刚在楼梯间抽过烟。但他俯身时笑容干净得像初雪："阿姨，今天气色很好。"

单依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他刺手的寸头。这个动作让她喘了好一会儿，监护仪发出急促的嘀嘀声。"我们知知..."她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息，"脾气倔...像她爸..."

窗外突然下起太阳雨。金线般的阳光穿透雨幕，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唐正舟单膝跪在病床前，让单依能更轻松地抚摸他的头发。这个场景荒诞得像一幅超现实油画——垂死的妇人，跪地的少年，还有在雨水中燃烧的鸢尾花丛。

"替我..."单依的指尖突然收紧，抓住唐正舟的衣领，"照顾好知知..."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抽空了房间里所有的空气。宋知看见母亲的手无力地垂下，在唐正舟的黑色T恤上留下一道汗湿的痕迹。监护仪的蜂鸣声变得尖锐，医护人员冲进来的脚步声像密集的鼓点。

她被推到走廊上，隔着玻璃窗看见母亲像一片落叶般被翻动。各种针头刺进那具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电击板按上瘦骨嶙峋的胸膛。唐正舟还跪在原地，像是被钉在了那片光影交错的地板上。

当心电图拉成一条直线时，世界突然寂静无声。宋知看着医生摘下口罩，看着护士缓缓盖上白布，看着窗外那些鸢尾花在雨中疯狂摇曳。她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她看见了母亲的手——那只刚刚还抚摸过唐正舟头发的手，此刻正无力地垂在床沿。无名指上还戴着结婚戒指，戒面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光。

崩溃发生得悄无声息。宋知沿着墙壁滑坐到地上，瓷砖的寒意刺透校服裙。她张嘴呼吸，却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视线里的一切都扭曲变形，只有那只戴着戒指的手在眼前不断放大。

"妈..."她终于发出声音，像受伤幼兽的哀鸣，"妈——"

有双手接住了她。唐正舟跪在她面前，将她整个拥进怀里。他的T恤被泪水浸透，心跳隔着布料撞击着她的耳膜。宋知攥紧他的衣襟，指甲几乎要抠进他胸膛。

"她骗我..."她语无伦次地哽咽，"说好要看我毕业...说好要帮我带孩子..."

唐正舟的手臂收得更紧，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嘴唇贴在她发顶，呼吸带着剧烈的颤抖。"我知道，"他声音嘶哑，"我知道..."

走廊尽头的窗玻璃映出他们相拥的身影，像两株依偎着对抗风雨的植物。宋知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她闻着唐正舟身上混合着烟草和消毒水的气味，突然想起母亲最爱用的鸢尾花香水。

"她上周..."宋知抬起红肿的眼睛，"偷偷给你织了条围巾...藏在衣柜最底下..."

唐正舟的喉结剧烈滚动。他想起三天前探望时，单依确实问过他喜欢的颜色。那时阳光正好，她靠在枕头上织毛衣，针脚细密得像在编织某个温柔的谎言。

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穿透云层，将整条走廊染成蜜色。宋知靠在唐正舟肩上，看着光影中浮动的尘埃，像无数逝去的灵魂在跳舞。

"她会变成星星吗？"她轻声问，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唐正舟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握住她的手。监护仪的蜂鸣声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远处隐约传来的祷告钟声。暮色四合，第一颗星子在天边亮起，微弱却固执地闪烁着。

当护士推着盖白布的担架车经过时，宋知突然挣脱怀抱，踉跄着追上去。她颤抖着掀开白布一角，在母亲冰凉的额头上印下最后一个吻。

"晚安，"她轻声说，"妈妈。"

唐正舟从身后抱住她，将那条还带着体温的围巾围在她脖子上。羊毛粗糙的触感摩擦着皮肤，像最后一个来自母亲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