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墟的雪又落了十年。
沈愿安的鬓角染上了几缕霜白,眼角也添了细纹,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暖意,像晒足了阳光的蜜糖。
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爱跑爱闹,更多时候,是坐在石窗边的软榻上(那是谢青玄用灵狐皮毛铺的,格外柔软),看着谢青玄打理石室周围的草木。灵泉边早已不是当年荒芜的模样,谢青玄听了沈愿安的话,种了些从山外寻来的耐寒花草,此刻正有几株紫色的龙胆花在寒风里开得热烈。
“慢点浇,那几株刚冒芽,经不起你这么灌。”沈愿安隔着窗喊,声音带着岁月沉淀后的温润。
谢青玄回过头,眼底漾着笑意。十年光阴于他而言不过弹指,容貌依旧清冷如昔,只是看向沈愿安的眼神,比当年更多了几分揉碎了的温柔。“知道了,管家公。”
沈愿安被他逗笑,拿起手边的木梳,慢慢梳理着自己花白的头发。那支刻着冰晶花的木簪还插在发间,暖玉木被摩挲得愈发温润,边缘的棱角都磨圆了些。他指尖划过簪子上的花纹,忽然想起什么,扬声道:“对了,去年埋的醉仙果酒,该启了吧?”
“嗯,等会儿去挖。”谢青玄放下水壶,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走到窗边,弯腰替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今天风大,别坐太久,小心着凉。”
“知道啦。”沈愿安握住他微凉的手,指尖摩挲着他手背上淡淡的纹路——那是当年为了救他,被雪蛟抓伤留下的痕迹,纵是长生者,有些印记也会被时光妥帖收藏。
午后,谢青玄果然去挖出了去年的酒坛。泥土翻开时,酒香比往年更醇厚,带着些微的果甜。沈愿安找出两个粗陶碗,看着谢青玄将琥珀色的酒液缓缓倒入碗中,蒸腾的热气里裹着酒香,暖了整个石室。
“尝尝?”谢青玄递过一碗。
沈愿安接过来,抿了一小口。酒液滑过喉咙,暖意从胃里蔓延开来,带着十年光阴的厚重。“比去年的更绵。”他咂咂嘴,眼里闪着光,“再过十年,是不是就成仙酿了?”
“你喜欢,每年都酿。”谢青玄看着他满足的样子,自己也浅酌了一口。酒是好酒,却不及身边人眼角的笑意醉人。
他们偶尔会翻出沈愿安当年带来的旧物。那部早就没电的手机被沈愿安小心地收在木盒里,他会拿出来摩挲着冰冷的屏幕,给谢青玄讲手机里存过的照片——“这是我爸妈,当时还年轻呢”“这是公司团建,你看那棵树,没灵泉边的好看吧”。
谢青玄总是安静地听着,时不时问一句“这个叫‘照片’的东西,真能把人样子留住?”
“能啊,就是留不住温度。”沈愿安叹了口气,又笑起来,“不过没关系,我记着就行。”
他记性确实好,能清晰地说出十年前某一天他们一起摘过的红果有多甜,能记得谢青玄第一次为他绾发时笨手笨脚的模样,甚至能数出谢青玄藏在石室角落里的、给雪鸟准备的谷物还有多少。
只是偶尔,他会对着窗外的风雪发呆,半晌才回过神,问:“青玄,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谢青玄会握住他的手,轻声提醒:“你想说,傍晚想吃烤雪鸟,要抹灵蜂蜜的那种。”
“对对!”沈愿安拍了下额头,笑起来,“还是你记性好。”
谢青玄没说话,只是握紧了他的手。他知道,时光正在悄悄带走沈愿安的一些记忆,像沙漏里的沙,缓慢却坚定。但他不怕,沈愿安忘了的,他替他记着;沈愿安想不起来的,他慢慢讲给他听。
入冬后的某一天,沈愿安精神格外好。他拉着谢青玄去看那株冰晶花——它依旧开在石桌上,十年间从未凋谢,花瓣上的光泽却比往年更柔和,像是沉淀了岁月的温柔。
“你说,它会不会真的结果?”沈愿安抚摸着冰凉的花瓣,眼里带着孩童般的期待。
“会的。”谢青玄站在他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的发顶,那里的发丝已经大半花白,像落了层细雪,“等它结果了,我们一起尝。”
沈愿安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他忽然咳嗽起来,咳得有些急,谢青玄连忙替他顺气,眼里掠过一丝担忧。
“老了,不中用了。”沈愿安喘匀了气,笑着自嘲。
“胡说。”谢青玄拿出随身携带的手帕,替他擦了擦唇角,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在我眼里,你还是当年那个跌跌撞撞闯进昆仑墟的小家伙。”
沈愿安笑了,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些。他转过身,抬手抚上谢青玄的脸颊,指尖划过他依旧光洁的额头,喃喃道:“真好……你还这么年轻。”
谢青玄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感受着那带着温度的粗糙触感。“我等你。”他轻声说,“等到来世,换我去找你。”
沈愿安的眼眶微微发红,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终只是笑着说:“先把这一世过好。”
那天晚上,他们又喝了些醉仙果酒。沈愿安喝得有些多,靠在谢青玄怀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从年轻时加班的苦,说到初来昆仑的怕,再说到这些年的暖。
“青玄,”他忽然抬头,眼神清明了些,“那支刻红果的木簪,你还戴着吗?”
谢青玄抬手,从发髻上取下那支木簪,簪尾的红果纹路被摩挲得发亮。“一直戴着。”
沈愿安笑了,伸手接过,和自己发间的冰晶花簪并排放在一起。月光透过石窗照进来,两支木簪的影子在墙上依偎着,像极了此刻的他们。
“真好……”他喃喃说着,声音越来越轻,最终靠在谢青玄怀里,呼吸渐渐平稳。
谢青玄抱着他,一动不动,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低头,看着沈愿安沉睡的面容,鬓角的霜白在晨光里格外清晰,却安详得像个孩子。
他轻轻为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在他眉心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像一片雪花落在初春的湖面。
“愿安,睡吧。”
石室里很安静,只有灵泉潺潺的流水声,还有木簪相触时,发出的一声轻响,清越如昔。
石桌上的冰晶花,不知何时,悄悄结了一颗小小的、莹白的果实,在晨光里闪着温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