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门板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也隔绝了门外护士远去的脚步声。沉重的死寂如同粘稠的黑色沥青，瞬间重新灌满了狭小的卫生间，沉甸甸地挤压着顾西洲蜷缩在冰冷地砖上的身体。
他背靠着粗糙的门板，脸深深埋在那只残留着林昕洛最后用力摩挲触感的手掌里。滚烫的泪水如同失控的溪流，无声地冲刷着他冰冷麻木的手背，渗入指缝，滴落在同样冰冷肮脏的地砖上，洇开深色的、绝望的痕迹。
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如同濒死小兽最后的哀鸣，闷闷地从他紧咬的牙关和死死捂住口鼻的指缝间断续溢出，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狭小空间里低低回荡。
“呃……呜……”
手腕处被她用力攥紧留下的红痕，隐隐作痛，像一道滚烫的烙印。指尖包裹她手指时那冰冷而真实的触感，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反复剐蹭着他早已破碎不堪的神经末梢。而最后那一刻，她指尖用力摩挲他手背带来的细微刺痛和滚烫温度，此刻却成了最灼人的酷刑！
她抓住了他。
他回握了她。
然后……他亲手斩断了那连接！
像一只受惊的、可悲的、只配躲在黑暗里的老鼠！
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毒液，混合着那猝然断裂带来的巨大失落和恐慌，疯狂地啃噬着他残存的意识！比胃痛更甚，比高烧更甚！
他像个被彻底掏空的破布娃娃，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和持续的剧痛而无法控制地筛糠般抖个不停。每一次压抑的呜咽都牵扯着胃部刀绞般的痉挛，额头上敷料下的伤口也在突突地跳痛，提醒着他这具躯壳的不堪重负。
时间在黑暗和绝望的呜咽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极度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无感，终于压倒了汹涌的情绪和身体的剧痛，如同沉重的铅块将他拖向昏沉的深渊。
意识开始模糊、飘散。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浓雾般笼罩上来。冰冷的绝望和那指尖残留的滚烫温度，在混沌的脑海中交织、扭曲，化作光怪陆离的碎片。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条被夕阳染红的长廊。林昕洛堵在他面前，明亮的眼睛如同淬火的钉子：“为什么躲我？” 他偏开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们不该走太近。”
场景瞬间切换！是冰冷的出租屋，他疯狂地将脸埋进冷掉的馄饨桶里，绝望地吞咽！林昕洛含着泪站在门口，浑身湿透：“顾西洲……你个混蛋……”
碎片炸裂！林弘深如同铁塔般矗立在门口，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他身上：“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配得上吗？”
最后，所有的碎片都定格在那道狭窄幽暗的门缝！林昕洛死死攥着他的手腕，滚烫的泪水砸落，声嘶力竭地呐喊：“开门——！！！” 而他，那只冰冷颤抖的手，在巨大的恐慌和绝望中，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挣脱了她的钳制，猛地缩回了黑暗里！门被狠狠关上！隔绝了一切！
“不——！” 一声嘶哑破碎的惊叫猛地从顾西洲喉咙里炸开！他像被噩梦魇住，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猛地从昏沉中惊醒！
眼前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消毒水冰冷的气味和门外隐约传来的、如同催命符般的监护仪“滴答”声，提醒着他身处何地。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做了什么？
他推开了她！
在她不顾一切抓住他之后，在她喊出“开门”之后，在护士脚步声逼近的恐惧中……他像一只最卑劣的懦夫，亲手推开了那只向他伸出的、带着滚烫温度的手！
“嗬……嗬……” 他急促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那只曾经被她紧握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抠着冰冷粗糙的地砖，指甲因为用力而劈裂，渗出细小的血珠，带来尖锐的刺痛。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嗒”声，极其突兀地在他脸侧不远处的冰冷地砖上响起！
声音很轻，如同尘埃落定。
但在顾西洲此刻高度敏感、如同绷紧到极限的琴弦般的神经上，却如同惊雷炸响！
是什么？！
他猛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中惊恐地、茫然地搜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借着从门板下方那道极其狭窄的缝隙透进来的、病房里惨白灯光的微弱一线，他模糊的视线，极其艰难地捕捉到了地上一个小小的、粉色的、反着微光的物体。
——是那枚樱花书签！
它静静地躺在他脸侧不远处的冰冷地砖上。粉色的塑料花瓣上，依旧凝固着那几点暗沉的油污和一小片深色的馄饨汤渍，如同丑陋的疤痕。但此刻，它不再是背面朝上刻着“谢谢”的姿态。
它被翻转了过来。
沾满油污的、象征着屈辱和不堪的正面，再次暴露在冰冷的光线下。
而那个干净的、刻着卑微“谢谢”的背面……被死死地压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是谁？！
是谁把它翻过来的？！
是护士刚才进来过？还是……林昕洛在离开前……又做了什么？！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剥光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顾西洲！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积攒起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从地上挣扎起来！动作因为急切和虚弱而显得踉跄狼狈！他扑到书签旁边，用那只沾着血和污迹的手，一把将它抓了起来！
书签冰冷的塑料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缩。他死死地盯着书签正面那片刺目的油污，盯着那象征着他所有不堪的印记！
翻转它？
把耻辱面藏起来？
刻下卑微的“谢谢”？
多么可笑！多么自欺欺人！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骨子里就是一团肮脏的、扶不上墙的烂泥！再怎么遮掩，再怎么刻字，也改变不了他破产、负债、在绝望中像野兽般吞咽冷食、在恐慌中推开唯一光亮的……事实！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愤怒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自毁冲动，如同沉寂的火山，在他冰冷的胸腔里轰然爆发！
他猛地攥紧了那枚小小的书签！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塑料片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毁掉它！
毁掉这自欺欺人的东西！
毁掉这承载着所有耻辱和那点可笑挣扎的证物！
他高高地扬起手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暴戾，就要将那枚书签狠狠地砸向冰冷坚硬的墙壁！
然而！
就在手臂扬到最高点的瞬间——
他眼角的余光，极其短暂地、无意地扫过了书签沾满油污的正面。
动作猛地僵住！
瞳孔在昏暗中骤然收缩！
只见在书签正面那片凝固的油污和深色汤渍之上，在靠近樱花花瓣边缘的位置，似乎……多了一点东西！
不是油污。
不是汤渍。
是一道极其新鲜的、深深的刻痕！
那刻痕很深，边缘带着一点细微的塑料碎屑，在昏暗中反射着惨白的光线！刻痕的形状……歪歪扭扭，带着一种仓促和巨大的力量感，深深地划破了油污的表层！
那……是一个字！
一个只刻了一半的字！
一个刚刚刻下、尚未完成的字！
顾西洲僵在那里，如同被瞬间冻结的石像！扬起的胳膊凝固在半空中，所有的愤怒和自毁冲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彻底击碎！大脑一片空白！
他死死地盯着书签上那道新鲜的、只刻了一半的刻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是谁刻的？！
什么时候刻的？！
刻的是什么字？！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双手剧烈地颤抖着，将那枚小小的书签凑到眼前，借着门缝透进来的那点微光，死死地、贪婪地辨认着那道新鲜的刻痕！
刻痕很深，笔画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力道。
第一笔，是重重的一竖！
第二笔，是紧接着竖画末端，用力向右下方划出的一道斜撇！
然后……就中断了。
像一个仓促间只来得及写出偏旁部首的字……
像一个……未完成的宣告……
是什么字？
是什么字？！
顾西洲混乱的脑子疯狂地运转着！他死死地盯着那一竖一撇的笔画组合，试图从记忆里搜寻所有可能的汉字！
林？
“林”字的左边偏旁？！
林昕洛的林？！
这个念头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他的天灵盖上！将他所有的混乱和愤怒瞬间劈得粉碎！只剩下纯粹的、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茫然！
是她！
是她刻的！
在他惊恐万分地挣脱、狠狠关上门之后……在她被迫离开之前……她竟然……竟然又俯下身，用什么东西（也许是发卡？也许是钥匙？）在这枚沾满油污、象征着他所有不堪的书签正面……用力地刻下了……她的姓氏？！
刻下了……一个未完成的“林”字？！
她……想做什么？
她想宣告什么？
她想……留下什么？！
巨大的情感冲击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彻底淹没！比刚才指尖相触时更甚！比看到她刻字的书签背面更甚！这一次，她不再是隔着门缝嘶喊“我看见”，不再是刻下卑微的“谢谢”等待他发现……
她是在他亲手推开她、锁上门的冰冷绝望里，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这片象征着他所有耻辱的废墟上，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刻下了她的印记！
刻下了她……林昕洛……来过！
刻下了她……看见了！
刻下了她……不会放弃！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灵魂被撕裂般的、嘶哑的悲鸣，终于无法控制地从顾西洲紧咬的牙关里迸发出来！
他高高扬起的手臂，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重重地垂落下来。那只紧握着书签的手，无力地松开了。
“嗒。”
书签轻飘飘地掉落回冰冷的地砖上。
这一次，正面朝上。
那片凝固的油污上，那道新鲜的、只刻了一半的、深深的“林”字刻痕，在门缝透进来的惨白微光下，显得无比清晰，无比刺眼，如同一个沉默的、带着滚烫温度的……战书！一个未完成的、却充满了不顾一切力量的……宣告！
顾西洲瘫软下去，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他不再压抑，任由滚烫的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混合着额头渗出的血水，糊满了惨白污迹的脸颊。
他看着地上那枚书签，看着那道未完成的刻痕。
一直死死攥着、如同抓住最后救命稻草般紧握成拳的右手，那只曾经疯狂捶打门板、曾经试图毁灭书签的手，在这一刻……
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沉重和一种无法言喻的释然……
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僵硬蜷缩的手指，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无力地摊开在冰冷肮脏的地砖上。掌心向上，露出了布满细小血口和污迹的皮肤。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仿佛……终于松开了那条一直死死勒住自己咽喉的……名为绝望和抗拒的冰冷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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