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

秋雨来得又急又密，蓁蓁站在西苑廊下，指尖微蜷，雨水从檐角滴落，在她脚边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暗色的花。

"女君，您的手..."侍女宁儿小声惊呼。

蓁蓁低头，发现自己的指甲已陷入掌心，月白袖口沾了点点猩红。她竟不觉得疼。比起真相带来的寒意，这点痛楚又算得了什么？

——朱夫人命人在甜汤中下的非是寻常毒物，而是用断肠草配制的，一滴足以取人性命，药石罔效...她的目标不是祖母，而是自己……

雨丝斜飞进来，打湿了蓁蓁鸦羽般的睫毛。她下意识护住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她与魏邵期盼已久的骨血。前些日子诊出喜脉时，阖府上下喜气洋洋，只有东苑摔了一套雨过天青瓷……

北苑的松柏在雨中苍翠欲滴。徐夫人早摒退左右，见蓁蓁进来，老夫人手中菩提子突然绷断了线，浑圆的珠子滚落一地。

"到底瞒不住你..."徐夫人叹息着拉过蓁蓁冰凉的手。

檀木案几上的错金博山炉吐着袅袅青烟，安息香的暖意却驱不散蓁蓁骨子里的寒。她跪坐在蒲团上，觉得腹中胎儿似乎也感知到不安，轻轻颤动了一下。

"祖母，这件事太大了，纸是包不住火的..."蓁蓁声音发紧，"孙媳过来是觉得此事有蹊跷，想来与祖母商讨一番。"

窗外惊雷炸响，电光刹那照亮徐夫人沟壑纵横的脸。

“你也发现了……这些年与朱氏相处，她这个人喜怒形于色，她怨我是真，惧我亦是真。要说她是此事下毒的元凶，打死我也不信。”

“我知道婆母为人，所以婆母想要除之而后快的人是我……”蓁蓁声音哽咽，只能一下又一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平复思绪。

“蓁蓁……”

“不过此事还有很多可疑之处，婆母想要杀的人是我，毒为何会下到祖母的甜汤里，此事全都是姜媪一人负责，她可有何交代？”

“姜媪一口咬定是朱氏的主意……不管如何严刑逼问都不松口，昨日已经咬舌自尽了……”

“姜媪是婆母的亲信，为何如此害她？婆母可有查过？”

“传回来的消息说姜媪的儿子多年前被朱氏的亲族所害……可朱氏并未替她主持公道，所以姜媪是有动机陷害朱氏的。”

“孙媳觉得应该不止陷害那么简单……”

“哦？说来听听……”

“首先毒不是一般的毒，断肠草为药引，其中还有几味药连陈府医都查不出来，听闻是一种宫廷秘药，一滴顷刻间便可取人性命，毫无生还的可能。姜媪一深闺妇人，如何拿到这样的毒？”

“所以她背后肯定有一大人物在筹谋，他们只不过借助姜媪的仇恨和婆母对我的仇恨来行事，背后所图是祖母你！”

徐夫人沉思片刻便听明白蓁蓁的言下之意，随即立刻调动全部兵马封锁渔阳城，严禁出入。苏娥皇等人收到风声想要撤离时已经来不及了……

另一边，魏邵在得知妻子怀孕的喜讯后便先行一步策马赶回渔阳，全城戒备的布防令他非常不安，更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更漏三响，蓁蓁在锦衾中翻了个身。自从得知婆母朱氏欲加害自己与腹中胎儿后，她夜夜难眠。唯有今夜，或许是孕期疲惫终于压过了忧虑，她竟沉沉睡去。

朦胧中，似有冷铁与血的气息飘入鼻尖。蓁蓁在梦中蹙眉，这味道让她想起魏邵身上从战场归来所带的肃杀之气。

"唔..."她无意识地轻哼一声，忽然感到床榻微微一沉。

一只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那触感太过熟悉，蓁蓁猛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在黑暗中依然明亮的眸子。

"夫...君？"她声音还带着睡意，却已撑起身子。

魏邵单膝跪在榻边，玄铁铠甲上凝着夜露。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被风沙磨砺得更加棱角分明的脸。

"吵醒你了。"他嗓音沙哑，像是许久未开口，"大军明日才到城外，我提前半日回来..."

蓁蓁的指尖已触到那道伤疤。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缩回手，急急要下榻："我去叫人备热水..."

"不必。"魏邵按住她的肩，"深更半夜，别惊动下人。"

他说着要起身，蓁蓁却突然抓住他的腕甲。铁片边缘锋利，立刻在她掌心划出一道细痕，她却浑然不觉。

"别走。"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魏邵身形顿住。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照亮蓁蓁单薄的白色寝衣和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他眼神一暗，忽然单膝落地，将脸贴在她腹前。

蓁蓁的手指穿过丈夫沾满尘土的束发。三个月未见，他瘦了许多，铠甲下的肩膀摸得到嶙峋的骨头。她张了张口，最近发生的事在舌尖转了一圈，又被咽了回去。

——何必在重逢之夜说这些？

"孩子可好？"魏邵抬头，胡茬蹭过她手背。

蓁蓁点头，强压下喉头的酸涩："前日府医诊过，说很康健。"

魏邵嘴角扬起一丝笑意，那笑容让他瞬间变回丰神俊朗少年郎君。他起身卸甲，铁片相撞声在静夜中格外清脆。

蓁蓁执意下榻帮他。当她解开里衣时，倒吸一口冷气——魏邵背上横亘着一条狰狞的新伤，虽已结痂，仍能想象当初皮开肉绽的景象。

"小伤。"他轻描淡写，却在她指尖触碰时肌肉紧绷。

烛火被点燃，蓁蓁借着光亮细细查看丈夫身上其他伤痕。旧疤叠着新伤，右肩那道最深的箭伤是她熟悉的。

"怎么哭了？"魏邵忽然转身，粗糙的拇指擦过她眼角。

蓁蓁这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她急忙低头，假装整理他的衣襟："孕期情绪不稳罢了。"

铜盆里的水渐渐被血污染红。蓁蓁拧着布巾，想起这双手前日还在检查每道菜肴是否有毒。如今为丈夫擦拭战尘，竟觉得恍如隔世。

"府里...可有什么事情？"魏邵突然问。

蓁蓁的手微微一顿。他是察觉了什么？还是朱氏已经...

"能有什么事？"她强笑道，"祖母身体康健，婆母日日命人给我送补汤..."这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补汤二字像根刺扎在舌根。

魏邵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烛光下，他眼中有蓁蓁读不懂的情绪闪动。半晌，他伸手轻抚她的小腹："我不在时，辛苦你了。"

这句话险些击溃蓁蓁的防线。她多想扑进丈夫怀里哭诉一切，但她只是轻轻摇头："夫君在外征战，才是真辛苦。"

更漏又响，已是四更天。魏邵吹熄蜡烛，揽着蓁蓁躺下。她枕在他臂弯里，听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忽然想起书里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

如今这颗心近在耳畔，她却仍觉无家可归。

"睡吧。"魏邵吻了吻她的发顶，"明日我还要早起拜见祖母。"

蓁蓁闭眼假寐，直到听见丈夫呼吸变得绵长。她悄悄睁开眼，借着月光描摹他疲惫的睡颜。出征前他还带着几分少年意气，如今眉宇间已染上风霜。

腹中胎儿忽然轻轻一动，像是在回应父亲的归来。蓁蓁将手覆在小腹上，无声地发誓：娘亲一定会护你周全，哪怕...

窗外，一片枯叶被风吹落，轻轻拍打在窗纸上。蓁蓁猛地攥紧被角。她向丈夫怀里靠了靠，贪婪地汲取这片刻温暖。明日之后，魏邵就会知道一切，但今夜，就让她假装一切如常吧。

魏邵在睡梦中收紧了环抱她的手臂。一滴泪无声地滑入蓁蓁鬓发，消失在鸳鸯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