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我刚有了梅郎,他来盘云城送皮货回去,认识了冰漱,那几个月,他为了娶冰漱奔走官府,煞费苦心,才得了她这一房小妾。原本和我说,他对我的情意不减半分,原本他也是个信守承诺的正人君子,不知道他怎么就色迷心窍娶了妾。可我已经怀了孩子,又看他那时候对我殷勤周到,便罢了了,男人三妻四妾,不是我拦得住的。
然而好景不长,梅郎生下来后,他就常常一连半月一月的在冰漱那里,对我越来越冷淡。有梅郎时我家招来了一个新队头,比较年轻,因为我管着账头,常常和队头交接,一来二往熟络了,却不想从哪里来的谣言,说我和郑郎有染!”珑莹痛哭流涕的倒在我肩头,她止不住的抽泣:“夫君开始猜测怀疑,嘴上说信任,却对我无比冷漠,孩子的周岁宴也不来,整个人变得乖张暴戾,从责骂到羞辱,到如今的鞭打……更让我心痛的是,他还怀疑梅郎是不是他的骨血,甚至连奶娘都要苛待他!他如何待我都好,他为何要让梅郎受苦!”
我搂着珑莹,听着这我在现代依旧能听到的故事,明明剧情简单百遍也是如此,却仍然让我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悲愤,我无法言语,只能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如今他把郑郎赶走了,队头没了,叫我出来跟货,但自从奶娘苛待梅郎,我就自己带着孩子,孩子离不开我,他便拿孩子威胁我,我不来,他就要把梅郎赶出吕家,他才一岁,他这是要梅郎的命啊!”
她的诉说被哭诉声掩埋,只剩下细小低语,仿佛就算是黑夜,这些话也无法让人畅快淋漓的发泄,她没有宣泄口,自从她低下头时,就没有了。
最后,以拜托我不要告知张乙未结尾,她指了一条她能感应到张乙的方向,便消失在黑夜里了。
我无措的站在那,懊悔自己没有能抓住珑莹。
珑莹,多么好听的名字,一听就知道,她是张乙和仙姑夫人的掌中宝,可为什么,她要在那样垂着头颅受尽折磨的院子里过日子呢?为了梅郎吗,为了梅郎,她才更该逃出来啊。
我又走到街上,碰见了温愈和温恙,他们说刚刚正巧遇到了谨台,跟着他们找回谨台后,才去找张乙。
他果然在城郊,找到他时,他正在打量自己的净丹袋,看来真的是捉妖了。
他云淡风轻的走来,说他刚刚捉了一只鲤鱼精。其余三人瞠目结舌,只有我很镇静,我看着他的净丹袋,脱口而出:“我见到珑莹了,她在盘云城。”
我没看张乙,却也感受到了他无法表达的情绪,只知道他说了句“是吗”,便走过我们往回走了。
跟着他走在安静的夜街,商贩们都在往家搬摊子,从街道挪回冷清的民坊或是乡下,只有我们,往最繁华的地方走。
“珑莹是谁?”
“他女儿。”我回答了谨台之后,追上张乙,做着心理准备,组织语言,想着如何告诉他珑莹的事。
如果我真的闭口不说,那我还不如没有选择梦回那个“为何独自一人在此神伤”的选项,直接拂袖走人,确实比现在快活。
“我五年没见她了,怎么你说见就能见到。”
憋半天,这老头给我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不问问我,她怎么样吗?”
“她怎么样。”张乙冷哼一声:“说入凡尘便入,说嫁人就要嫁人,生孩子周岁宴都不曾叫过我……”
“兴许她有苦衷呢?”我抬头看着张乙,又回头看向有意要来偷听的谨台。
张乙没有说话,一直等快要到客栈时,我才又说:“她和我说了很多,但不让我告诉你。她能感应到你,你也能感应到她吧?”我抬头看着“青畔客栈”四个字的牌匾,继续道:“你可以自己问问她。”
我看着张乙走了,便舒了一口气,和谨台他们进了客栈,他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摇了摇脑袋:“他孩子受了不少委屈。”
“你呢?”谨台无奈的叹气:“我在问你。”
“我怎么了?”我有些疑惑。
谨台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说下去,只安排我今后跟紧他走路,便回了自己房间。
我看他越走越远后,虽然也有不解,但他不愿意说,我也不能强人所难。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张乙有没有回来,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可还是挥之不去的萦绕在我心头。
一直到后半夜,我听到一阵敲门声,一下就激灵的坐起来,穿上衣服打开屋门,却看见张乙已经走到了楼梯口。
“张乙?”
我没有半分睡眼朦胧的感觉,觉着此刻无比精神,好像就在等着他来找我一样。
“……”他没有说话,而是垂着眸,那原本始终直挺的脖子也有些软了,一直走到我面前,才张口:“为何她肯跟你说那么多?”
我没有立刻回答,总不能和他说因为我是玩家,她不告诉我告诉谁吧?只能把问题递回去:“她在哪?你是来找我去见她的吗?”
他重重的点了点头,接着又看向我,明若汪水的眸子盯着我,似乎很期待我的回答。
“当然可以。”我理了理头发,就叫他带路。
路上张乙问我关于珑莹的事,我没有告诉他,如果珑莹见了我,她愿意说,自然会给自己父亲诉苦。
找到珑莹时,她独自一人站在城郊的桥亭内,夜风吹拂她的头发,双眼迷茫的望着远处,难以看清的树影街道,她身边一如即往那样空荡,无人与她站在一旁。
我走到她身边,寒冷的风几乎贯穿我的身体,她却还在给我行礼。
“珑莹。”
“父亲这么晚,还让姑娘来……”
“因为他害怕。”我看了一眼还站在桥下的张乙,他看着我们,迎风而立,满面愁容。
“害怕?”
我点点头,又看向珑莹:“怕你会忘了你还有个父亲。”我心底沉沉的,好像有一股水流缓满了心腔。
“怎么会……”
“我和我父亲的关系一直都不好。”我忽然岔开话题,希望我吐露心声能引起她的注意。
“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常离开父母去外祖父家里生活,他们常常闹矛盾,打架,抱头痛哭……好像在自己家生活,就那么生不如死。一直到后来,我母亲离开了这个家。父亲借酒消愁,以泪洗面,我没人照顾,又去了舅父家。
我一直很怪他,我没有对他任性过,抱怨过委屈,他也不曾为我出气,鼓励我,放手我。”我弯了弯嘴角,才继续说:“我和他关系,一直都不好。”我低了低头,看向正认真听我说话的珑莹:“我受委屈时也想不到他,在外面碰到不好的人和事,也只能自己强忍。
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一样吗?”
珑莹摇了摇头,也看向张乙。
“你是他的宝贝疙瘩,他怎么会放任你流血流泪不管?你瞒着他,忍着受着,对他,对你,对梅郎……”我拍了拍珑莹的肩膀:“我很庆幸我母亲离开了,至少让我知道,她还会过得幸福。我没有怨过她,去选择自己的路。梅郎也在等你带他脱离苦海。”
我说谎了,我当然怨过章雅,可那又如何?如果她能幸福,又何必去受那份苦呢?
比起自己的人生,她做的一切也是在告诉我,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蓝娘也没有抛弃大郎,大郎反倒让她明白更该为“蓝娘”活着,大郎是她的心头肉,从不该是她的阻碍。
回过神来,发现也只是一瞬间,似乎我也想通了许多事。我抬头看着珑莹,告诉她张乙就在桥下等她。
她迟疑的看着张乙的身影,片刻过去,珑莹的目光变了变,黑夜里我看不清,但不再是那碎了一地的月痕。
“你说的对,我也不能任人宰割。”
她行了礼,就走下了桥,只剩下我一个人留在桥上。
寒冷的夜风逐渐也感觉不到了,一股莫名的落寞在心里暗暗燃起火苗,不知道从何而来,自然也解释不清。
只是看着张乙微微背着身,一张年轻俊美的脸庞,却一身严父气质。珑莹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低着头朝张乙诉说着。
一直到张乙突然一个激灵,转过身就吃惊的看着珑莹,看她撸起了那冬衣的袖子,我知道那伤疤在白皙的皮肤上会无比刺眼,以至于张乙只看了一眼,便无法直视,低下头去不再看珑莹。
这下他反成了认错的孩子,身影那样模糊那样心痛。
我抬起头,月亮从阴云里出来,照的我眼前一片明亮。
这本是父女解开心结后无比温情的画面,可惜我那股无可名状的火苗愈燃愈烈,我多少有些释然,却又为自己那样无可奈何。
她高傲的父亲弯下挺拔的脊梁为她抹眼泪,低下高扬的下巴愧疚不已,仙人垂怜的姑娘为凡尘怯懦,或许这并不温情,更寒心是,这不温情里的温柔,也汲取不来,有些人也难以享受,此刻冬夜月光桥头的温柔,也似奢求一般难得。
回到客栈的时候,远远的看见灯底下倚着墙站了个人,我猜指定是谨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