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迎君可不是什么装满麦麸的假人,可他现在却在吃什么药?之前见到他时,他还是健朗挺拔的模样,如今怎么就清瘦颓然成这般了?
“马上到掖山,过了掖山,在泷江客栈歇脚。”
山路难行,速度也变慢了,往山上走去,不久还会看到当初张乙假扮藏刃行走的亭子,那么再往前,就是肠断崖了。
我看着那块刻着“肠断崖”三字的石碑,心中感慨万千。
那时候说要让李忘怀逍遥自在的闯荡江湖,一切诺言,似乎都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破灭了。
逍遥自在,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的四个字,我却敢对另一个人许诺出口。
“海升东日三万六,此生折磨断肠休。涛音孤舟九亿九,欲泣残志不可说。”贺兰迎君缓缓吟道:“丹宗时江工部江书泛被贬望都,路过此地题下过这首《过掖山赴望都司马感泷江》。”
青霓朝窗外看去,摇了摇头说:“可这里并没有什么诗句啊。”
“因为诗是生者所传唱,作诗的人,投身于崖下了。”
“然后这里就变成了了结崖。”我叹了口气,青霓问我什么是了结崖,我只能说是藏刃的肠断崖。
“这诗的后半句是什么意思?”
“想要痛陈自己那残破的志向,却看到江涛之中,孤舟数不胜数,犹如人间一般,有那么多伤心人伤心事,就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回答了青霓,心里却一直在不停的想起李忘怀的身影。
伤心人伤心事,不是在那波浪滔天的江涛中孤帆远航,就是在刀光剑影的江湖中寻寻觅觅。
过了掖山的时候,就已经天黑了,孟三说行程有些慢,只能先在山林里过夜,明日若是来得及,就直接去过江了。
我帮着孟三支起来了帐子,等火烧起来,坐下歇息时,我才问青霓,有没有要学武功的意愿。
“可……家主说,我适合做账房。”
“这又不碍着你学武。”我笑着拍了拍青霓的肩膀,她忽然鬼机灵一样眯起眼睛:“是念念姐要收我当徒弟吗?剑痴成我师兄了?”
我看她那么兴奋,但我如今并不能经常运行武功和内力,并没有办法教她什么,更不能隐瞒她,就说可以让孟三教她。
“为什么?”
她和正在叉鱼的孟三异口同声,我看了眼贺兰迎君,又看着青霓:“因为,孟三就很厉害了。”
“但是我也想学念念姐的秋风白叶哭。”她失落的垂着头,我只能摸了摸她的头发,规劝她:“武功,能傍身,能救人,一定学一些。”
“青霓心肠好,聪明能干,做账房还是学武,肯定都能学通。”
贺兰迎君的话,几乎和我在时光叠纸里听孟三说的话如出一辙,青霓的确需要正反馈来激励自己,这要比打压式的方法更适用。
至少对青霓是这样,她答应了下来,但我还是补充了一句,不要只学轻功。
“你不能教青霓,是因为它吗?”
青霓被孟三叫出帐子烤鱼,我看她跑远了,回头却见贺兰迎君来到我身边,低下头,望着我的手腕。
果然,我一直不说,那他总要问出口的。
我点了点头,并没有打算隐瞒,我把刘神木的话,还有我自己的理解都告诉了贺兰迎君,我说我不知道今后我会变成什么模样。
“不用怕。”他摇了摇头,然后抬起目光,认真的对我说了这三个字,紧接着又闭上眼摇了摇头,似乎在加重语气,又似乎是在,让我信任他。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停顿了一下,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究竟要去的地方。
“那就,先和我一起走吧。”
他闭上了眼睛,应该是困了,夜色已经很晚了,鱼烤好的时候,贺兰迎君只摆了摆手,翻了个身继续睡。一直到第二天,一早就上了马车,沿着江岸找码头,一直走到了泷江客栈。
在上船之前,我们决定现在客栈吃顿饭,休息好了在去船上漂泊半日。
竹叶青,是到泷江客栈必须要点的酒,贺兰迎君不喝,就只剩下我们三个。
两三碗竹叶青下肚之后,我便感觉浑身都暖洋洋的,甚至还有一些灼烧。这些日子里天气也热了起来,除了一些江湖人,几乎没有什么人会到泷江客栈光顾。
酒酣饭饱,屋外却开始下雨,孟三要先去看看码头的情况,看能不能过江,我们三人就在客栈内等候。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天边滚雷作响,阴沉十分,青霓问今日还能不能上路,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天公不作美,仿佛是故意要人停下脚步一般。
这时,一个穿着蓑衣,带着斗帽的人进店,看这一身行头,我总会警觉起来,最怕是遇上了不想见到的人,尤其是逍游。
而贺兰迎君却拍了拍我握剑的手,让我放松一些,可我却无法抑制住内心的不安,心乱如麻,犹如油煎虫爬,无名的火迅速朝我浑身上下蔓延。
这个人遮遮掩掩,来到泷江客栈,也不喝酒,只要了一碗素面。
难不成,他也是要开杀戒了吗?!
我内心的恐惧和焦灼已经破茧而出,那不是飞舞的蝴蝶,是有无数条腿的蛊虫!它咬我的心肝,还要吞并我的清醒。
会不会就是来杀我的?金梦的人还是……我看贺兰迎君的手,按在我蓄势待发的剑上,难道是遐雨楼的人?
“你是什么人?”
那穿蓑衣者背对着我们坐着,只听到他语气轻蔑,毫不含糊:“我一进店,女侠就已经张弓搭箭,可我怎么觉得不是杀气,是恐惧呢?”
我恼羞成怒,甩开了贺兰迎君,就抽出剑来,怒火中烧,恨不得把桌子给劈碎!
两步就离开了座位,上去就砍掉了这人蓑衣与帽子!他眼疾手快,金蝉脱壳,结果映入我眼帘的,却是满头华发?!
我眼前的人影越来越模糊,将其替代的,则是那在雨雾中都无法熄灭的熊熊之火!
霎时失温,坠入冰窖的我什么都看不清,黑暗的魔障之中,只有那一团火,是光明的!
前路那样迷茫和深暗,我太需要,我渴求这么一团火!我朝他狂奔,朝他挥手,我知道,那是一个往生子,但雨那么大,风那么狂!我冷的瑟瑟发抖,我几乎要同死人一样僵硬寒冷,就让我抱一下吧,让我回到地狱吧,让野火燃烧我的身体,让罪恶,填满我的空白吧!
而眼前的黑暗突然被一条光线划破,我被刺痛了双眼,闭上眼睛时,耳边忽然响起了雨声,竹叶刮飞,喘息起伏,我的身体被一具冰冷的身体死死的控住,我要用力挣扯,却被越抱越紧。
那埋在我颈处的头颅,慢慢颤抖的、充满怖惧的声音唤醒我:“念念……”
我睁开眼睛,在冰冷的身体的覆盖下,我似乎也没那么冷了,眼前是风吹竹响,大雨滂沱,那个往生子惊恐的仰面在地,捂着已经被我刺穿一指的伤口。
他落荒而逃,只剩下我和贺兰迎君。
一口鲜血从口中涌出,手腕上的血纹更长了半寸……贺兰迎君惊恐的望着我,好似见到惊天动地的绝症,又像是看到神通广大的神仙也难逃濒死。
“二郎……”我擦了嘴角的血,回身看他,却觉得他皮肤上的颜色格外醒目,又伸手扒着他颈窝处的青紫,真正的恐惧才开始显现,我不顾他阻拦,一直寻找这青紫的源头,一直到我撕开他的衣裳,看到那惊人的伤痕!
整齐锋利的一个无法引人注目的细小伤口,但青紫就是从这么一个细小的伤口不断生长蔓延。
因为这是冰刃造成的伤口。
我愣神半天说不出话来,更问不出是什么时候伤的怎么伤的,赶来的孟三背起了贺兰迎君,我看着他们越走越远,自己却怎么都动弹不了。
“梦回。”
“我在哦~”
“我要用一个上帝之眼。”我站起身,看着出现的屏幕:“我想看,我从云华和贺兰迎君分开后,他都做什么了,可以看吗?”
“从云华分开,是哪一次呢?”
“他赠我红鱼刀之后。”我发现,这是我第一次把上帝之眼用在贺兰迎君身上。
“可以的哦。”
我有些紧张,看着快速变化着的屏幕,雪里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烟雨湖畔,雪也融化不见,他离开了青云山,骑上了马,换了一身行头,就和孟三离开了云华。
他去了京州,又到了盘云城,他一个人坐在黑暗静谧的夜廊,对着河水,那是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的孤寂悲伤,我不知道他在悲伤什么,但我知道一定和我一样,可即使如此,他还是给过路的我指了路,他一定认出我了,目光一瞬间的张皇,几乎把所有悲伤都燃烧殆尽了。
之后则又去了潞州,他戴上面具,裹住腰窝,换了发型,一直到我在屏幕中看到了我的身影。
他的剑法流畅潇洒,却只以剑声同我交流。离开之后,我再没有见到他,他也未曾一直跟着我,直到他遇见了逍游。
但逍游并没有在那个灯夜刺杀谨台,杀手另有其人。
跟丢了逍游的贺兰迎君误打误撞救下了谨台和我,把我们背回去之后,他又去追寻那个杀手,却发现杀手死在了轮回剑下。
而逍游,依旧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