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客栈房顶，雪落在他身上，把他埋成了雪人，一直看到去白山寻药的一行人归来才离开。
准备离开潞州的他，在驿道上遇到了离开的谨台，他没有见到我的身影，于是勒马返回了潞州，他对孟三说，要不要去和我见一面。
但返回未到潞州时，却看到李忘怀和逍铃愁神困态，便知道是出了事。
那是一个冰魅窝，他的伤，就是在那里得到的。
或许我也想明白了，为什么在李忘怀和逍铃来之前，我就听到过一次打斗声。
那是他，一个凡人之躯，在苦苦挣扎。
他没有往生子的头发，没有带着煜火的弓箭，只有对孟三那坚定无比视死如归的话：“死我不能眼睁睁看她曝尸荒野，活着，我要把她带出来！”
我闭上了眼睛，眼前刀光剑影，冰光如刺，我不敢看他是如何受的伤，不敢看他是如何被孟三救走的，他豁出性命做的事，我却充耳不闻，连梦里从来都不曾有。
仅仅不到一指的深度，他就敏捷的逃开了，可这不过一指，却能要了他的性命。
回到云华时，所有大夫都说无法医治，冰魅的伤，恐怕也只有神仙能救。
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它蔓延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最好慢过冬至，最好慢过我与念念重逢的那一天。”
他跟着得来的消息，随我入了京州，我身陷囹圄，他脱下伪装，穿上贺兰家主的皮，跪在贤龙殿内，求谨台给我一个取保候审的机会。
离开了京州，他又在泷江的船上，和孟三拼命把我和李忘怀送到了望都城内。
然后，他亲眼看着我在他面前消失了。
他恐惧又痛苦的抓着手里那一点点飘散的影烟，似乎他知道，我还会再回来，可他却坚持不住了。
吐出一口鲜血，倒在了病榻前。
他嘱托孟三代他去道手门，发生任何事都不要插手。
“若遇到念念，她有难处，帮她一把。”
孟三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为什么不去拉住她，贺兰迎君说——
她不是我的麻烦，我知道，她遇到凶险也不会来找我，我没有拉住她的理由，苏念，总是做自己要做的事。
他说的就像是在十七八岁那年，在白茫茫雪境中，同独孤二娘说的那番话。
憧憬，爱慕，哪怕是一片虚无，在他的目光里，苏念又那么清晰可触。
于是，我坐上了马车，和李忘怀与逍铃，去了炎海沧山地。
第一次，打开这个屏幕，明明是别人的过去，却分分秒秒离不开我。
屏幕渐渐消失，我却无力的瘫坐在地上，他没有刻意一定去跟着我，可天公和命运，心意和决定，让他一直都在我的身后，不停的和我纠缠。
倘若我回头看一眼呢，可他料定我只会朝前看，出了望都的时候，我也不敢再回头看了。
可现在不同，我知道他去哪了，他在我的前面，如果我站起来去追，也一定能追到他！
他不能死，也不能当一个麦麸填满的假人，神仙都救不了吗？我偏要试试！我要带他去找张乙，我不相信，连神仙都救不了他！
他不能死，我也不要困在火海之中，丢了一魂，说明苏念和苏念章都还活着，而不是说谁死了。
我想看到他手握藏翎剑长身玉立，看他泰然自若，我要触碰他那我想念太久的掌心！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一次次的和他离别，这次，我要抓住他，不要分开。
泷江上的风浪越来越大，我顺着江岸朝码头跑去，尽管我也忍受着我的痛苦，但我不要任何人为了我去忍受痛苦。
我才不要一个人远远的望着，让他自己去承受去做什么痴情的人，我没有富可敌国的财富，我只有一把剑一把刀！
我还有一颗心，一颗一直等待他那百分之十也为我圆满的心。
要百分之十，要满溢出来，就像我，似乎很早很早就已经满溢出来，像是现在正在漫向岸边的江水，汹涌澎湃的江河！
或许早早的，他拾起我的手巾之时，那令人神往的温度，在北境里那踏实沉稳，足够抹灭风雪呼啸的心跳，烟雨湖畔，惊心动魄的雪中刀影。
其实关于他的一分一毫我都感知到细致入微，哪怕是手指的触感，衣角的走线，眼神的流转，他的一切都悄无声息的留有痕迹，怪就怪思念无影无形……
风雨渐渐停下，我看到一个和我一样踉跄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的目光描摹着他的身影，他眺望着，寻觅着，他推开了要搀扶他的人，一直跑到让我看清他，一直到我能放下悬着的心。
因为贺兰迎君不会独自一人坐上横渡的船，哪怕多大的风浪，他都巴不得和我同舟共济，希望孤身的我能愿意同他共行。
因为他知道我会牵挂着他，想念着他。
我走到他近处，埋头在了他怀里，听着他那有些微弱的心跳，听着不绝于耳的浪涛声，是他早在明口就已经有的初现端倪——海不波溢。
涛音无限，围绕着我们这些飘荡江湖的孤舟，九亿九也不足惜，这个漩涡会把无尽的生灵都卷进去，只有无尽的思念会捆绑着相互凭吊的人，因为哪怕是漩涡，久别重逢的人也会心驰神往。
迎君行千里，彩云伴故人。我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我们去唐浚。”
上客船后，贺兰迎君半天都没有和孟三说话，一直到孟三让他换掉身上的衣服，贺兰迎君也没有发作，只是平静的告诉孟三，不能对我有成见。
我被青霓拉到了另外一个船舱，换衣服时，青霓还感慨，说她没想到会发生那么多事：“我在码头等三哥，却等到他拖着家主回来，我问你在哪，家主像是灵魂归位一样，突然就站直了，他也没有怪孟三把你抛下，扭头就要去找你。”
“是我，我也会把苏念抛下。”我苦笑着换好衣服，坐下来擦头发，青霓给我包扎被那个伞女捅的伤口，继续说：“家主真是个好人。以前我觉得，他不算是个不爱说话的，比孟三话还多，但是我却完全不了解他。
但今天算了解到了，他的心有那么大。”青霓在空中画了好大一个圆，又画了那么大一个圆：“这么多都是念念姐的。”
“他只是善于伪装，但其实，他展现出来的每一面，都是真实的他。”我看着青霓的圆圈，心中充满了一股无名的温热，似融化了的雪，它不沸腾，却也不刺骨冰冷。
他是正正好的试探和欲望，是最无声无息的让我放不下忘不掉的。兴许我不是迟钝，我也刚刚好的不相信罢了，只悲观的认为一切都只是数据和经验，而非是爱，假装无视被他滋养出来的配得感，他泛滥的思念表白了给予的渴望。
滋生出了真正的苏念，一个更完整圆满的苏念。
我到贺兰迎君房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带他去找张乙。
他也没有问我张乙是谁，就答应了下来。
“你认识他？”
“之前在京州也是风靡一时的人物。”
他的笑很平淡，说话的声音，也不起波澜。
坐到他旁边的位置，中间的小案上摆着几本书，窗外是起起伏伏的浪花，小小的房间里也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在看书，我在看浪，却没有半分的尴尬，似乎这样无声无息的陪伴已经很久了一样，哪怕是无声无息的，也没关系。
困意袭来的时候，我趴在案上睡着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过这么舒服，我很想梦到逍铃，但今日暂时不在梦里见了，只是想要好好休息一下，因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一直到了傍晚，我才被叫醒，青霓笑着说快要到岸了，下了船要去吃点好的。
我点点头，船舱内幽暗宁静，耳边的浪花也不再狂涌，我看青霓走出去，又带上了门，却再次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的宁静弥足珍贵，哪怕这是在怒涛之中摆渡的客船，却也那样自由和快乐。
但——我亦是自由的。
苏念要比苏念章自由太多，我漂泊在江湖中，来去却都由我自己决定，为了救世还是为了自己，为了珍视的人还是为了不甘心，我这一身本领，让我比旁人已经多了自由多了主意，或许所反噬回来的薄命和宵小之名，也像是应得的一般。
人总要珍视和庆幸所拥有的。那些人也只有我能杀，同样的，自有人能莱治住我，比如贺兰迎君。
我走上岸来，跟着贺兰迎君一路往前走，这条路通往明口，是我和李忘怀南下时绕开的城池，似乎是我提议的，因为我也不愿见到故人，更不想去回忆起什么。
“去明口近吗？”我有些犹豫的走进客栈：“还不如直接一路去京州，出了西城门向西很快就到唐浚。”
“走明口更近，如若念念想去京州……”贺兰迎君坐下时，又停顿了片刻才说：“也可以。”
“那就走近路吧。”我摆了摆手，说：“等见了张乙，治好你的病，我就能去北境了。”
“你觉得，冰魄族能帮你？”
“……”我犹豫了半天，并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只是想知道我父母当初究竟有没有发现冰魅的秘密，至于我这条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只要我不催动它发作，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刘神木说我会死在这个血脉上，我却觉得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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