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光

深秋的雨丝斜斜划过医院的玻璃窗，在玻璃表面蜿蜒成无数道泪痕。我蜷缩在走廊的长椅上，握着那张诊断书的手指已经失去知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也浑然不觉。"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几个黑色的铅字在惨白的纸张上灼烧，每看一眼都像是有人拿着钝刀在心脏上反复剐蹭。消毒水的气味混着走廊尽头病房里传来的压抑哭声，像无形的网将我死死困住。

林深正在隔壁做骨穿，隔着冰冷的金属门，偶尔能听见金属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响，混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涌进鼻腔，像无数细小的银针扎进心脏。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他昨天凌晨发来的消息："等我出院，带你去冰岛看极光。"聊天背景是去年在北海道拍的照片，画面里他把雪球塞进我衣领，我追着他跑过整座雪丘，笑声震落枝头的积雪，我们呼出的白气在阳光下交织成雾霭。照片里他睫毛上沾着雪粒，眼睛亮得像藏着整个星辰。

记忆突然翻涌，将我拽回我们初遇的那个春天。在学校图书馆，我正在整理被风吹散的书页，突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替我按住即将被卷走的论文。抬头望去，他穿着浅灰色毛衣，阳光穿过他浓密的睫毛，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同学，你的论文。"他的声音清朗如春日的溪流。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特意绕远路经过窗边，只为了看我认真整理资料的模样。

"陆遥？"护士站的小周突然探出头，眼眶泛红，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林深想见你。"我起身时双腿发麻，扶着墙才勉强站稳。推开病房门的瞬间，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刺得耳膜生疼。林深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看见我时却强撑起笑容，那笑容虚弱得像是随时会消散："过来。"他的手穿过氧气面罩，冰凉的指尖擦过我的脸颊，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别哭，我还没教你滑雪呢。"

我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悄悄把诊断书塞进裤兜。三天前，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语气沉重："他的治愈率不足15%，你要有心理准备。"窗外的梧桐叶打着旋儿坠落，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秋天，我们坐在操场的看台上，他指着天空说："以后我们要一起去看遍世界上所有的美景。"那时他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流畅，我枕在他肩头，能清晰听见他有力的心跳。

化疗开始后，林深迅速消瘦下去。曾经那个会在篮球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连翻身都需要我的帮助。有天半夜我醒来，发现他对着镜子一根根捡掉落的头发，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单薄的背上，形成一道清冷的轮廓。"这样就不用你帮我剃了。"他晃着手里的发束，嘴角的弧度却比哭还难看。我扑进他怀里，摸到他的肩胛骨硌得生疼，忽然想起他曾说要练出八块腹肌保护我。那时他在健身房挥汗如雨，说要成为我最坚实的依靠。

平安夜那天，他执意要去天台看星星。我裹着毛毯把他圈在怀里，他仰头数着寥寥几颗星，呼吸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浑身僵硬，听见他接着说，"上次你偷偷哭的时候，手机屏保还没来得及关掉......我又不是傻子。"他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点点血迹，却还强装镇定地擦掉，"别难过，你看，今天的星星多亮。"

他的手突然剧烈颤抖，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我慌乱地按呼叫铃，泪水砸在他手背的留置针上。医生护士冲进来的瞬间，林深抓住我的手腕，气若游丝："别记得我现在的样子......就当我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看着他们把他推进抢救室，红色的警示灯亮起，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扇门隔绝了两个世界，我跪在走廊上，指甲深深抠进地砖缝隙，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

白色床单盖住他面容的刹那，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机械地收拾他的遗物，在笔记本夹层里发现一张泛黄的机票——是去冰岛的，出发日期正是我们原定的婚礼日。最后一页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迹："如果不能陪你看极光，就把我烧成灰撒进海里，让海浪替我拥抱你。遥遥，别为我难过太久，你笑起来的样子，才是我最想记住的画面......我偷偷存了好久的钱，给你买了那条你一直舍不得的项链，在衣柜最底层的盒子里......"

三个月后，我独自站在冰岛的荒原上。极光如绿色绸缎在天幕翻涌，美得令人窒息。手机突然收到定时发送的短信："遥遥，你看，这是我送你的银河。"寒风卷起围巾，恍惚间又看见他笑着向我伸手，阳光落在他掌心，像永不熄灭的火种。而我知道，那束光，终究还是碎了，散落在时光的长河里，再也拼凑不回完整的模样。

我跪在冰冷的土地上，任由泪水在脸颊上结成冰晶。远处，极光依旧绚烂，而我的心，早已随着他的离去，碎成了无数片，再也无法愈合。回到酒店，我打开他说的那个盒子，里面躺着一条精致的项链，卡片上写着："我的女孩，要永远闪耀。"我将项链紧紧攥在手里，尖锐的棱角刺痛掌心，却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此后的每个夜晚，我都会在梦中回到那些温暖的时光。他在图书馆帮我捡书，在篮球场上对我挥手，在北海道的雪地里追逐打闹。可梦醒后，只剩空荡荡的房间和枕边的泪痕。我开始收集世界各地的极光照片，每一张照片背后，都写满对他的思念。那些曾经说好要一起去的地方，如今只剩我一人独行。

偶尔走在街头，听见熟悉的声音，我总会下意识地回头。看到相似的背影，心脏都会猛地一抽。朋友说时间会治愈一切，可对我来说，时间只是让伤口结了痂，每当想起他，痂下的血肉依然鲜活地疼痛着。

春去秋来，我依然会在每年他的忌日，来到我们初遇的图书馆。坐在那个熟悉的位置，看着窗外的梧桐树抽芽、落叶，就像我们的故事，短暂而绚烂。我知道，有些爱，注定只能留在回忆里，可那些回忆，却成了我余生最珍贵，也最疼痛的宝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