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棂爬上床沿时,我才惊觉自己竟对着帐顶发了半个时辰的呆。指尖抚过枕巾,梦里那枚玉佩的触感仿佛还在掌心——边角磨得温润,红绳新得发亮。起身推开窗,院外的青石板路干干净净,昨夜下过的小雨在石缝里积了些水洼,映着天上的流云,却没有梦里那串莽撞的脚步声。
正怔忡着,隔壁的阿翠隔着院墙喊:“姐姐,今日集上有新采的杨梅,去不去?”我应了声,转身梳发。铜镜里的自己眼尾还带着点未褪的红,想来是梦里羞的,忙用脂粉轻轻压了压。
挎着竹篮往集上走,路过常胜家的菜地时,忍不住多望了两眼。篱笆上爬着的黄瓜开了嫩黄的花,地头的稻草人戴着顶旧草帽,风吹过晃了晃,倒有几分他傻气的模样。前几日他在这浇地,我去溪边洗衣,远远见他举着水瓢追蝴蝶,笨手笨脚的,把瓢都摔进了泥里。
集上的人摩肩接踵,阿翠拉着我往卖杨梅的摊子挤,红紫的果子堆得像座小山,沾着晶莹的水珠。正挑拣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让让”,嗓音粗哑却耳熟。回头一看,常胜正背着半篓柴火往粮铺走,蓝布短褂的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还沾着点草屑。
他也看见了我,脚步顿了顿,柴篓往肩上颠了颠,黝黑的脸竟真的泛起层红,跟梦里一模一样。我慌忙转回头,假装专心挑杨梅,指尖却不听话地发颤,把颗青果子也捏在了手里。
“姑娘,这颗还生呢。”摊主笑着指了指,“要不再选选?”我脸一热,刚想换,身后传来常胜的声音:“老板,称两斤最好的。”转头见他把柴篓靠在摊子边,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给这位姑娘。”
“不用不用!”我连忙摆手,把手里的铜板递过去。他却按住我的手,掌心果然粗糙得很,带着柴火的温度:“前几日你说想吃杨梅,王婶说集上今日有。”我愣住了,才想起前日去他家借镰刀,随口跟他娘提过一句,竟被他听了去。
阿翠在旁边捂着嘴笑,用胳膊肘撞了撞我。常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挠着头往后退:“我先去送柴火,你们慢慢挑。”转身时,柴篓撞到摊子的木柱,滚出个野鸡蛋,在地上转了两圈,停在我脚边。
他慌忙去捡,指尖刚碰到蛋壳,我也伸手去拾,两人的手撞在一处,像被烫到似的同时缩回。野鸡蛋在地上晃了晃,稳稳地立住了。
“那、那我先走了。”他扛起柴篓,脚步竟有些踉跄,走到巷口时还差点撞到卖糖葫芦的老汉。我捡起野鸡蛋,蛋壳温温的,上面还沾着根干草,像他刚从地里拾来的。
“姐姐,他看你的眼神哟。”阿翠凑到我耳边,笑得眉眼弯弯。我把鸡蛋塞进竹篮,佯作生气地拍了她一下,心里却像被杨梅汁浸过,酸酸甜甜的。
回家路过常胜家菜地时,见他娘正坐在篱笆边择菜,见了我就招手:“丫头,过来。”她往我手里塞了把新摘的豆角,“常胜这小子今早去后山,说见着只肥兔子,追了半座山没追上,倒拾了筐野鸡蛋,让我给你送几个去。”
我捏着那把豆角,嫩得能掐出水来,忽然想起梦里他说“会打猎,会种地”,原来不是空话。他娘看着我笑:“这小子拙,心里倒有数。前日还问我,你爱吃带酸的还是带甜的,说要去山里采野果。”
往家走时,竹篮里的杨梅晃悠悠的,野鸡蛋在底层安安稳稳。路过溪边,见几个孩童在水里摸鱼,想起梦里常胜递银簪时的模样,忍不住低头笑了——他那样的人,怕是连簪头的点翠是啥都不知道,只听掌柜说姑娘家喜欢,就巴巴地买了来。
到家把杨梅用井水浸着,野鸡蛋放进陶罐。午后坐在廊下绣帕子,针脚走得歪歪扭扭,心思总飘到集上那幕——他后退时差点绊倒,柴篓上的红绳晃啊晃,像极了梦里那枚玉佩的流苏。
正绣着,院外传来柴枝落地的声响。探头一看,常胜正往我院子里堆柴火,码得整整齐齐,比我自己码的还规矩。见我看他,他直起腰嘿嘿笑:“见你家柴火不多了,后山砍了些送来。”
“多少钱?”我往屋里拿钱,被他拦住。他指了指我晾在绳上的帕子,上面刚绣了半朵栀子花:“不用钱,换你块帕子就行。我娘说她的帕子旧了。”
我心里一动,回屋取了块新绣的,上面是株兰草,是阿奶教我的第一样绣活。他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怀里,扛起空柴担要走,忽然想起什么:“明日我去河边撒网,你要吃鱼吗?新鲜的。”
“要。”我脱口而出,见他眼睛亮起来,又补充道,“多的话,我给你换些腌菜。”他用力点头,脚步轻快地出了院门,差点又撞上篱笆。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柴担在肩上晃啊晃。我摸着廊下的柴火,干燥得带着阳光的味道。忽然明白,有些事不必急着像梦里那样圆满,就像这柴火,慢慢添,日子才能烧得暖;就像这野鸡蛋,慢慢孵,总有一天会有惊喜破壳而出。
夜里坐在灯下继续绣帕子,这次针脚走得稳了些。窗外的虫鸣唧唧,远处传来几声狗吠,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比如竹篮里浸着的杨梅,比如廊下码好的柴火,比如想起他时,不再是梦里的脸红心跳,而是嘴角不自觉的笑意,像井水漫过石阶,悄悄然,却稳稳当当。后来我答应帮忙去摘豆子
摘豆子那日天很晴,常胜家的豆田望不到头,豆荚饱满得快要炸开。他娘早煮了绿豆汤凉在井里,见我来了,拉着我的手往竹篮里塞了两个白面馒头:“丫头饿了就吃,别累着。”常胜背着个大竹筐站在田埂上,蓝布褂子的领口开着,露出黝黑的脖颈,见了我就往田里钻,耳朵尖却红得发亮。
豆秧不高,得蹲在地里摘。我和他并排蹲着,指尖掐断豆荚的声响在田垄间此起彼伏。他手快,筐底很快堆了层绿,却总在我抬头时偷偷往我筐里塞两把,自己筐里的倒没见多。我笑着说:“你这样,你娘该说你偷懒了。”他梗着脖子:“我快,多摘两把咋了。”话音刚落,指尖被豆荚边缘的细毛扫了下,痒得他直缩手,倒把旁边的豆秧碰倒了一片。
日头升到头顶时,他娘来叫我们回去吃饭。常胜抢先背起我的竹筐,沉甸甸的豆子压得他肩膀微沉,却走得飞快,竹筐上的红绳晃啊晃,扫着他的后背。我跟在后面,见他后颈的汗珠顺着脊梁往下淌,在蓝布褂子上洇出片深色的印子,忽然想起梦里他说“会种地”,原来这简单三个字,要晒这么多太阳,流这么多汗。
午饭是贴饼子配炒豆荚,他娘一个劲往我碗里夹菜,说:“丫头多吃点,看你细瘦的,多干点活能长肉。”常胜坐在对面,自己啃着饼子,眼睛却盯着我的碗,见我夹起块腌萝卜,他立刻把桌上的酱豆往我面前推了推:“这个不咸,你尝尝。”
午后歇晌,他娘要留我在里屋躺会儿,我怕麻烦,就搬了把竹椅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常胜也搬了个马扎坐在旁边,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像是在算豆子的收成。槐树的影子落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的,他忽然抬头:“秋收后,我想在院里搭个葡萄架。”我“嗯”了一声,他又说:“王婶说你爱吃葡萄,搭个架子,明年就能结。”
我想起自家院角那棵半死不活的石榴树,去年结了三个果子,都被鸟啄了。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又说:“等搭好了,给你剪些枝子,插在你家院里,说不定也能活。”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架子,旁边还画了个小人,蹲在架下摘葡萄,倒有几分我的模样。
歇够了去摘下午的豆子,路过一片瓜田,他忽然停下来,指着个滚圆的西瓜:“这个熟了,摘来吃。”不等我应,就抄起瓜刀劈下去,红瓤立刻露出来,甜香扑鼻。他递过半块,勺子没拿稳掉在地上,干脆用手掰着吃,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流,像个贪嘴的孩子。我咬着瓜,见他嘴角沾着瓜籽,忍不住伸手帮他拈掉,他愣了愣,嘴里的瓜都忘了嚼,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倒把我看得红了脸,忙转过头去看豆田。
傍晚收工时,他娘往我竹筐里装了满满一袋新豆子,又塞了两个刚出锅的玉米饼。常胜背着我的筐送我回家,路上遇见几个扛锄头的汉子,打趣他:“常胜,送媳妇回家啊?”他脖子一梗:“别瞎说,是帮邻家姐姐干活。”汉子们笑个不停,他却不恼,只是脚步更快了,竹筐在肩上晃得厉害,豆子在里面哗啦哗啦响,像在替他脸红。
到家把豆子倒在缸里,满满当当的。他站在院里,看着我晾在绳上的蓝布衫,忽然说:“明日我去镇上,给你扯块布吧?做件新衣裳。”我想起梦里的湖蓝色绸缎,笑道:“不用,我还有衣裳穿。”他却坚持:“秋收要穿结实的,我见你那件袖口磨破了。”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些碎银子,还有几十文铜钱,想来是他攒了许久的:“够扯好布了。”
我推不过,只好说:“那扯块靛蓝色的吧,耐脏。”他眼睛一亮:“好,靛蓝色,我记住了。”走时又折回来,把手里的玉米饼塞给我:“刚出锅的,热乎。”
第二日他从镇上回来,果真拎着块靛蓝色的粗布,还捎带了包针,说是掌柜送的,针鼻大,好穿线。我把布叠好放在箱底,见他手背有些红,像是被什么划了,问他:“咋弄的?”他慌忙把手背到身后:“没事,路上被树枝刮了下。”我却看见他袖口露出半块油纸,里面包着些药膏,想来是特意买的,却不好意思说。
过了几日,村里要修水渠,家家户户都要出个人。我本想让隔壁的阿爹替我去,常胜却跑来跟我说:“我帮你去,你在家歇着。”我说:“哪好意思总麻烦你。”他梗着脖子:“不麻烦,我力气大,多挖两锄头的事。”
修水渠的那几日,他每天天不亮就去工地,傍晚才回来,一身泥一身汗,却总不忘绕到我家,送些工地上分的瓜果。有时是个裂了缝的甜瓜,有时是串青葡萄,还有次是个皱巴巴的苹果,说是工头赏的,他没舍得吃。我见他累得眼圈发黑,就熬了些米汤给他,他捧着碗喝得香甜,说比他家的好喝,我笑着说:“不过是多放了把米。”他却摇头:“不一样,你熬的有甜味。”
水渠修好那天,村里杀了头猪,按户分肉。常胜领了块五花肉,径直送到我家,说:“你做的红烧肉好吃,我娘总学不会。”我看着那块油汪汪的肉,忽然想起梦里他说“以后一定让你……”,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却比任何承诺都实在。
把肉炖了,分了一半给他家送去。他娘拉着我的手说个不停,说常胜这孩子打小就倔,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前几日还跟他爹说,要把西头那片荒地开出来,种些棉花,说姑娘家都要做棉袄。我听着,心里像被肉汤浸过,暖融融的。
从他家出来时,常胜送我到门口,见左右没人,忽然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飞快地塞到我手里,转身就跑。我摊开手一看,是个用红绳编的小网兜,里面装着颗野核桃,被磨得光溜溜的,上面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
捏着那颗核桃,站在月光下,忽然明白,有些情意不必说破,就像这野核桃,没什么金贵的,却被他揣在怀里磨了许久,比任何银簪玉佩都来得实在。
秋收过后,常胜果然把西头的荒地开了出来,种上了棉花。他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除草、施肥、浇水,把那片地侍弄得比自家的菜园还上心。我去送饭时,见他蹲在地里,小心翼翼地给棉苗捉虫,阳光照在他背上,汗珠像珠子似的往下滚,却笑得一脸满足。
“明年就能收棉花了,”他擦了把汗,指着棉苗,“到时候给你弹床新棉絮,比你现在盖的暖和。”我想起自己那床打了补丁的旧棉絮,笑道:“那我可等着了。”他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秋收时的星星。
冬日来得快,第一场雪下时,常胜扛着捆柴火来我家,说:“天冷了,多烧点柴,别冻着。”见我在绣棉鞋,他就坐在旁边看,忽然说:“我娘说,绣鞋要针脚密才暖和。”我笑着让他试试,他捏着针,笨手笨脚的,半天也没把线穿进针鼻,最后把针都捏弯了,惹得我直笑。他却不气馁,说:“我慢慢学,以后就能帮你绣了。”
雪下得大了,院外的路都白了。他要回去时,我把刚做好的棉手套塞给他,是用他送的靛蓝色粗布做的,里面絮了些旧棉絮。他接过手套,手指在里面蹭了蹭,忽然说:“明天我去山里砍柴,给你捎些松塔回来,烤着吃香。”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背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像株倔强的青松。手里的野核桃被焐得温热,上面的“安”字被摩挲得发亮。忽然想起梦里的场景,那些金线绣纹、银簪玉佩,此刻都不如眼前这串踩在雪地里的脚步声来得真切——他或许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也不懂什么风花雪月,却能用一把柴、一袋豆、一颗野山楂,把日子填得满满当当,暖得实实在在。
雪停后,阳光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常胜从山里回来,果然背了满满一筐松塔,还拎着只肥兔子,说是套着的,给我送来补身子。我看着他冻得通红的鼻尖,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比任何梦里的花好月圆都更让人踏实。
就像他种的棉花,要慢慢发芽、长叶、开花、结果,我们之间的情意,也不必急着长成参天大树,就这么在日常的柴米油盐里,在彼此的照拂里,慢慢生根、抽枝,等到春天来了,自然会开出属于我们的花来。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做完的事,都藏在松塔的香气里,藏在新弹的棉絮里,藏在每一个他来我院子转的寻常日子里,不必言说,却从未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