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腰

大夫诊脉的指尖微微发颤，腕间铜铃随着动作轻响。

老夫人猛地扯住他的袖口：“说！到底是何病症？”

“老夫人容禀……”大夫喉头滚动，目光扫过榻上人事不省的大乔，“女君这脉相……寒热交攻，似是寻常风寒入体，却又有几分蹊跷。”

“先前开的方子按理可解表退热，可女君服药后毫无起色，反倒愈发沉重……”

“蹊跷？”老夫人松开手，佛珠在腕间哗啦作响，“莫不是有人在药里动了手脚？”

她猛然转头看向楚玉，浑浊的眼底翻涌着猜忌，“大乔的病一直是你在看顾，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魏劭周身气息骤然转冷，眼看便要与祖母争执起来。楚玉轻轻按住他的手背，上前半步，福身行礼。

郑楚玉祖母若信不过我，大可派人彻查药渣、药罐，甚至我院中所有人。只是此刻当务之急，是救姐姐性命。

她望向仍在呓语的大乔，声音发涩

郑楚玉姐姐昏迷前一直唤着比彘，或许见了故人，能唤醒她求生的意志。

老夫人皱眉，佛珠在指间重重一捻：“比彘？那是什么人？为何我从未听过？”

她目光精明地扫过榻上的大乔，又落在楚玉身上，“你倒是说清楚，为何她昏迷时只念着此人？”

楚玉张了张嘴，喉头却像被药渣堵住般发不出声音。

她怎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大乔与比彘之间隐秘的情意？

魏劭见状连忙替楚玉解围

魏劭祖母，比彘是大乔在乔家时的旧友，二人情谊深厚。如今大乔病重，唤故人名字也是人之常情。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地迎上老夫人审视的眼神。

魏劭且孙儿早与大乔说清，待孙儿平定天下就与她和离。这段姻缘本就不是我所愿，孙儿对她，亦无半分男女之情。

老夫人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散落在地，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和离？你疯了！乔家岂是能随意打发的？这桩婚事关乎两家和平，你若休妻......”

魏劭若这和平需以她的牺牲来换取，让她终生困在这空壳之中，那才是对她最大的不公。

魏劭弯腰拾起佛珠，指腹摩挲着温润的檀木，声音低沉如擂鼓。

魏劭大乔在乔家时本是掌上明珠，如今在魏府却......

他余光扫过榻上烧得脸颊通红的大乔，喉结重重滚动。

魏劭孙儿既给不了她想要的，放她自由才是成全。

楚玉攥紧魏劭的手，感受到他掌心沁出的薄汗。

老夫人的拐杖重重杵在青砖上，震得药碗里的参汤泛起涟漪：“成全？你可知和离的妇人要遭多少非议？乔家更会以此为把柄，说我们魏府薄情寡义，届时好不容易换来的和平定会功亏一篑！”

郑楚玉若她醒不过来，乔家也不会放过这个大做文章的好机会！

楚玉突然开口，望着大乔无意识翕动的嘴唇，眼眶泛起水雾。

郑楚玉祖母亦曾有过青葱年华，又怎会不知，以女子的幸福为代价，换取两姓之间的和平，对那女子而言，是何等的不公。

老夫人的神色微微松动，却依旧冷笑着说道：“以一人之幸福，换两国百姓之康泰，这叫大义！”

屋内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有大乔微弱的呓语和雨声交织。

楚玉松开魏劭的手，上前半步，广袖扫过打翻在地的药碗，参汤的香气混着苦涩在青砖上蜿蜒。

郑楚玉大义？

她望着老夫人那双历经沧桑却依旧精明的眼睛，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

郑楚玉当年祖父率大军出征辛都，您日日在佛堂为他祈福，可曾想过……

楚玉顿住，看着老夫人骤然苍白的脸。

郑楚玉那时的‘大义’，可曾让您的眼泪少落半分？

老夫人手中的檀香木杖“当啷”坠地，杖头镶嵌的青玉应声碎裂。

十四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跪在祠堂里，面对着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仲麟的哭声混着丧钟，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而背叛盟约、致使援军不至的，正是如今与魏府联姻的乔家。

郑楚玉乔家当年为保实力背弃盟约，间接害死了我们三代血亲。如今却要用大乔的一生，去维系这沾满鲜血的和平？

楚玉的声音哽咽，却依旧倔强地抬起头。

郑楚玉祖母同意这门亲事的时候难道从未想过，所谓的‘大义’，不过是强者用来牺牲弱者的借口？

“住口！”老夫人踉跄半步，侍女慌忙扶住她颤抖的手臂，佛珠在腕间哗啦作响，“休要用陈年旧事……”

郑楚玉可这旧事从未过去。

楚玉跪在潮湿的地面，羊脂玉簪映着烛火。

郑楚玉大乔如今的处境，与当年的您何其相似？被困在深宅之中，眼睁睁看着心之所系化作虚妄。若今日连见故人最后一面的机会都被‘大义’碾碎，这与当年让您独自咽下丧亲之痛，又有何分别？

老夫人跌坐在太师椅上，指节死死抠住扶手，青筋暴起。

她望着榻上昏迷的大乔，又看向楚玉决绝的眼神，记忆与现实在雨声中轰然重叠。

“够了！”老夫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沟壑滑落，“你以为我不知道乔家安的什么心？可如今魏家根基未稳，容郡流民未平，若贸然与乔家撕破脸......”

她捶打着胸口：“仲麟的父亲、祖父、大哥、以及魏氏男儿……他们的血不能白流。”

魏劭单膝跪地，握住老夫人颤抖的手。

魏劭祖母，孙儿何尝不知家族重担？

魏劭但以活人献祭换和平，与当年乔家的所作所为又有何异？

魏劭大乔与比彘情深，若能让她在清醒时见上一面，即便......（他喉结滚动）即便日后真要面对乔家，至少我们无愧于心。

楚玉跪着挪到魏劭身旁，膝下青砖浸着雨水的凉意。

郑楚玉如今只求您网开一面，大乔醒来后若执意要走，魏家能否容她自由？

老夫人盯着跪在她面前的魏劭和楚玉，恍惚间又看见儿子出征前，那时他说：“母亲，若我回不来，请务必护佑仲麟。”

可当乔家联姻的提议传来，她还是亲手将孙子推进了这困局。

老夫人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良久，最终落在大乔烧得通红的脸颊上。

外头的雨势突然变大，噼里啪啦砸在窗棂上，将屋内压抑的气氛搅得愈发浓重。

她颤巍巍摸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浑浊的泪。

“你们当真觉得，放她走，乔家会善罢甘休？”老夫人声音沙哑，带着几分疲惫，“这些年，我忍气吞声促成这门亲事，不过是想保住魏家的实力，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

魏劭握紧祖母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她单薄的皮肤传递过去。

魏劭祖母，当年的仇，孙儿从未敢忘。可冤有头债有主，大乔也是被家族推出来的可怜人。

他转头看向榻上的大乔

魏劭强留她在这，不过是又一个被困在深宅里的怨妇，于魏家、于乔家，都不是长久之计。

楚玉也跟着开口，声音轻柔却坚定

郑楚玉祖母，姐姐醒来后，若执意要走，我们大可对外宣称她是因病和离，也算是给乔家留了颜面。况且......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屋内众人。

郑楚玉如今容郡流民四起，魏家更需要的是人心，而非一段貌合神离的联姻。

老夫人沉默许久，那时她以为，让孙子娶了乔家女儿，便是给魏家上了一道保险。

可如今看来，这枷锁不仅困住了大乔，也困住了魏家。

“罢了......”老夫人长叹一声，挥了挥手，“就依你们，找那比彘过来看看她。等大乔醒了，一切去留由她自己决定。”

她看着魏劭和楚玉，眼中难得露出一丝柔软，“只是你们要想好，一旦踏出这一步，便再无回头之路。”

大夫额间沁着冷汗，从药箱底层摸出个描金小瓶：“老夫人，只能用这‘九转续命丹’吊命了！但此药霸道，恐伤根本......”

话音未落，老夫人已抢过丹药，颤抖着喂进大乔口中。

或许是她命不该绝，也或许是九转续命丹起了效果，大乔高热渐退，却仍未转醒。

老夫人的寿宴因大乔病重而草草了事，一切从简。楚玉原已精心准备了一支舞，却终究未能上演。若非请柬早已提前发出，老夫人恐怕连寿宴也不想办了。

楚玉守在榻前整整三日，药渣堆成了小山，魏劭白日处理军务，深夜便来陪她一起守，两人守着摇曳的烛火，看菱歌一勺一勺给大乔灌汤药。

第四日清晨，楚玉正用温水擦拭大乔的手，忽见她睫毛轻颤。

郑楚玉姐姐，你醒了？

楚玉手中铜盆险些落地，大乔缓缓睁开眼，目光涣散地望着帐顶，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消息传开时，老夫人正在佛堂诵经。

她攥着残缺的佛珠冲向大乔院中，看见榻上虚弱的大乔，终究红了眼眶：“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大乔望着老夫人鬓角的白发，突然落下泪来。

大乔让祖母担心了。

老夫人颤巍巍地在床边坐下，枯瘦的手抚过大乔汗湿的额发。

十四年前那个雨夜的血腥味突然漫上喉头，她望着大乔与乔家如出一辙的眉眼，喉间滚过一声叹息：“莫提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