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是个靠乞讨为生的孤儿，没名没姓四海为家。
后在一次与恶狗争食中被吴老狗所救，取名废的他却给我取了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吴忧。
当时那恶犬的獠牙几乎要啃上我抓着半块发霉馒头的脏手，涎水混着腥臭滴在我破得露出肋骨的衣襟上。
就在那尖牙即将刺入皮肤的刹那，一道黑影带着凌厉的风声掠过，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呜咽，那凶狠的畜生像个破口袋似的被踹飞出去，翻滚着撞在巷角的垃圾堆里，再无声息。
我惊魂未定地蜷缩着，眼前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
他穿着半旧的深色褂子，腰间束着一条结实的牛皮腰带，瘦得跟刀螂似的，眼神却亮得吓人，谁见了都知道这是长沙码头最不要命的小土夫子……吴老狗。
道上的人说他训狗一绝，更说他下地取宝如探囊取物，心狠手辣，是九门里出了名难缠的角色。
最特别的是，一条毛色油亮、不过成年人巴掌大小、眼神却异常灵动的小狗，正安静地趴在他怀里。
那就是传说中的三寸丁，吴老狗失去嗅觉后形影不离的“鼻子”和伙伴。
据说三寸钉还曾救过他的命！
吴老狗蹲了下来，巷子里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先是扫了一眼地上的恶犬，确认再无威胁，然后才落在我身上，看得我浑身发毛，连气都不敢喘。
三寸丁小巧的鼻子微微翕动，似乎在仔细分辨空气中残留的气味。
吴老狗嘁……跟狗抢食？出息。
吴老狗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石头，他粗糙的手指习惯性地在腰带的一个青铜扣上摩挲着。
我羞愧又恐惧地低下头，不敢看他。
三寸丁似乎被主人语气中的一丝波动吸引，又或者是我身上残留的、那半块霉馒头的气味刺激了它的嗅觉。
它小巧的身影从吴老狗怀中窜跳下来，凑近我蜷缩的身体，湿漉漉的鼻尖好奇地在我破旧的衣角附近嗅探着。
巷子里一片死寂，只有三寸丁轻微的嗅闻声。
过了好一会儿，吴老狗才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腔调慢悠悠地开口。
吴老狗吴某这辈子最烦取名字……麻烦。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掠过我，又似乎落在了三寸丁身上。
吴老狗养过的狗崽子，不是叫黑背就是土黄，要么干脆按排行叫三儿、五儿…省事儿。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身上，穿透了我此刻的狼狈。
也许是看到了我眼中残留的、与野狗搏命时的惊恐和绝望，也许是我此刻和三寸丁“对峙”的微妙画面触动了他，一个失去嗅觉依靠小狗的人，看着另一个在生死线上与狗争食的孩子。
吴老狗不过……
他话锋一转，下巴朝我那还死死攥着半块脏馒头的手抬了抬。
吴老狗你这小崽子，命贱得像野草，骨头倒硬，敢跟畜生拼命。
他粗糙的手指出其不意地在我脏污不堪的头顶用力揉了一把，力道大得差点把我按趴下，却奇异地带着一丝…别扭的暖意？
三寸丁似乎被这动作惊了一下，小耳朵警觉地动了动，但并未后退。
就在这时，三寸丁小巧的爪子似乎在我身下破衣烂衫的褶皱里扒拉到了什么。
它用小鼻子拱了拱，一个圆溜溜、沾满污泥的小东西被它灵巧地从我衣襟下钩了出来，“叮”的一声轻响，滚落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那是一枚古旧的铜钱，边缘磨损得厉害，但借着微弱的光线，仍能勉强辨认出“顺治通宝”的字样。
他认得这东西，市面上不多见但墓里多，只是不知怎么卡在了这孩子的破衣服里，又被三寸丁翻了出来。
这枚背面铸有天下太平的铜钱，此刻躺在这肮脏的巷子里，躺在一个刚刚与狗争食的孩子脚边，显得格外讽刺，又仿佛带着某种冥冥中的预示。
吴老狗盯着那枚铜钱看了几秒，又抬眼看了看我，再看看蹲在铜钱旁边、歪着小脑袋似乎在等主人指令的三寸丁。
他咧了咧嘴，那笑容在暮色里显得有点瘆人，却又奇异地让人安心。
吴老狗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他站起身，高大的影子再次笼罩了瘦弱的我和小小的三寸丁。
吴老狗图个啥？不就图个无烦无恼、无病无灾？跟狗抢食的日子，到头了。
这句话，既是对我说的，也像是对他自己和三寸丁过往经历的某种总结。
他弯腰，用两根手指随意地拈起那枚沾满泥污、却承载着太平无忧寓意的铜钱，在粗粝的指腹间捻了捻，仿佛掂量着某种分量。
吴老狗从今儿起，跟着我。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吴老狗名字么……
他沉吟一瞬，目光扫过那枚铜钱，又扫过安静蹲坐、仿佛见证一切的三寸丁。
吴老狗就叫吴忧吧。
吴老狗吴忧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像是在品味某种难得的滋味。
吴老狗跟我姓吴……无忧的忧，不是发愁的愁。我没那么多文绉绉的讲究，就盼你跟着我，往后少些糟心事，好好活个人样。
吴老狗像这小东西……也得有个安生窝。
他伸手极轻地碰了碰三寸丁，那小东西通灵性的很，自己就钻到他袖中去了。
吴忧吴…忧…
我下意识地跟着念了一遍，声音干涩嘶哑。
这两个字像一道温暖的泉水，猝不及防地冲刷过我冰冷麻木的心。
简单，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我从未敢奢望过的祝福和力量。
它比所有富家公子小姐的名字都好听，因为这不是绫罗绸缎的装饰，而是凶名在外的吴老狗，用他粗粝直接的方式，砸碎我与野狗争食的命运，为我这无根浮萍，锚定了带着“无忧”期许的新生。
他不再看我，转身朝巷口走去。
吴老狗跟上……吴忧我们回家。
那一声回家，更是重重砸在我心上。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刚才铜钱滚落的地方，再看看自己手里那半块沾着狗涎的馒头。
我猛地把它扔开，用尽全身力气撑起发软的腿，踉跄着、却无比坚定地朝着那个给我名字、给我无忧希望的身影。
我双腿打着颤，膝盖软得几乎要跪下去，随即是铺天盖地的虚软和眩晕。
肋骨在破衣下清晰地硌着皮肤，提醒着我这具躯壳的脆弱。
但那个迈向前方的背影，像黑暗中的灯塔，牢牢吸住了我全部的视线和意志。
回家……我有名字了，我叫吴忧……我有地方可以去了，我有家了……
吴忧嗬……
一声压抑的、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喘息，成了我唯一的回应。
我咬紧牙关，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我猛地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垃圾酸腐和吴老狗身上淡淡烟草的空气，像溺水者抓住浮木，用尽全身的力气，撑起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轻飘飘又沉甸甸的身体。
一步，踉跄！脚下虚浮，差点扑倒。
两步，摇晃！踩到一块湿滑的青苔，身体猛地歪斜，手肘重重撞在冰冷的巷壁上，痛得我倒抽一口凉气。
第三步，第四步……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越来越不顾一切。
我像一只刚学会奔跑、跌跌撞撞的幼兽，眼里只有前方那个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身影。
巷子两旁的破败墙壁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灰暗的背景。
吴老狗依旧没有回头，他习惯性地抚摸着揣在深色褂子的袖笼里的三寸丁，背影挺直、步伐带着一种常在阴暗处行走之人特有的警觉和稳定。
三寸丁大概在他袖子里安睡，或者正用它那灵巧的鼻子，隔着布料感知着这个被主人带回的、浑身脏污气息复杂的新“东西”。
我气喘吁吁，肺部火烧火燎，终于踉跄着冲出了狭窄阴暗的巷口。
骤然开阔的视野和黄昏时分码头上喧嚣嘈杂的人声、汽车的喇叭声、苦力的号子声迎面扑来，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眼前一阵眩晕，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茫然又警惕地扫视着这个陌生而庞大的世界。
吴老狗也停了下来。
他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侧过半个身子，暮色勾勒着他刀削般瘦削冷硬的侧脸轮廓。
他没有看我，目光似乎落在远处码头停泊的、影影绰绰的货船上，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等着浪潮自己扑上来。
我喘着粗气，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汗水混着脸上的污垢流下来，又涩又痒。
我胡乱地用还算干净的胳膊内侧抹了一把脸，再次看向他，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祈求。
他终于缓缓地转过了头。
暮色四合，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像星芒，幽深得发亮。
他上下打量着我，从沾满泥污、露出脚趾的破鞋，到破得遮不住肋骨的烂衫。
最后落在我因为奔跑和紧张而剧烈起伏的胸膛，以及那双写满了惊惶、渴望和倔强的眼睛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嫌弃，甚至没有太多情绪。
那是一种审视，一种评估，像在掂量一件刚从土里刨出来的、不知年份深浅的冥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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