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吴老狗走吧。
他的脚步特意慢了些,我们最终停在了一栋临街的两层木楼前。
门脸不大,甚至有些陈旧,一块褪色的茶楼招牌斜挂在檐下。
此刻天色已暗,茶楼大门紧闭,里面透不出多少光亮,只有门缝底下隐隐漏出些声响,混杂着模糊的人语和一种低沉的、令人莫名心悸的嗡鸣。
吴老狗没有走正门,他脚步一拐,绕到茶楼侧面一条更狭窄、几乎容不下两人并肩的暗巷里。
巷子尽头是一扇毫不起眼、包着铁皮的厚重木门。
他摸出一把形状奇特的钥匙,插入锁孔,手腕微动,里面传来几声复杂的机括轻响,“咔哒”一声,门开了。
一股极其复杂的气息瞬间涌了出来!
门内并非厅堂,而是一条陡峭向下的木质楼梯,通往一片更深沉的黑暗。
那股混杂着土腥、兽臊和金属锈蚀的味道正是从下面蒸腾上来,更浓了。
楼梯深处,那低沉的嗡鸣声也变得清晰起来,是许多条狗喉咙里发出的、压抑而警惕的咕噜声。
这就是……家?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惧攥紧了四肢。
吴老狗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踏入门内的黑暗。
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楼梯口微弱的光线完全挡住。
吴老狗走。
沙哑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依旧是那个不容置疑的字。
身后是冰冷的街巷和刚刚抛弃的过去。
前方,是未知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兽息。
但那个给了我名字的人在里面。
我闭上眼,狠狠吸了一口那混杂着无数陌生气息的空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抬脚踏过了那道铁皮门框,踩上了陡峭向下的楼梯。
脚下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越往下走,光线越暗,气味越浓烈,那低沉的犬吠声浪也越发清晰,仿佛贴着你的皮肤震动。
楼梯尽头,空间豁然开阔,但光线依旧昏暗。
借着高处墙壁上几盏油豆般大小的壁灯光晕,我勉强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这地下空间极大,几乎掏空了茶楼地基。
一排排粗大的木栅栏隔出许多犬舍,里面影影绰绰晃动着无数双在黑暗中闪着幽绿或暗黄光芒的眼睛!
低沉的咆哮、威胁性的呜咽、爪子抓挠木板的刺啦声不绝于耳。
几十条体型精瘦、线条流畅的细犬被关在里面,它们并未狂吠,但那汇聚起来的、充满野性和警惕的声浪,足以让任何闯入者心惊胆战。
吴老狗对这片令人窒息的犬吠地狱置若罔闻。
他径直穿过中央一条狭窄的通道,脚步沉稳。
那些笼中的细犬认得他,当他走过时,躁动明显平息了,但无数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我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喉咙里的咕噜声更加低沉危险。
通道尽头是一架同样陡峭的木梯,通向楼上。
吴老狗拾级而上,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跟着爬上去,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犬舍。
推开楼梯顶端的暗门,眼前的景象又是一变。
这里才是茶楼的主体。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茶香,但仔细分辨,那茶香之下,似乎还残留着白天客人留下的汗味、烟草味。
桌椅板凳随意摆放着,显得有些凌乱,显然刚结束一天的喧嚣。
继续往前就是茶楼的二楼,这里才更像吴老狗的盘口。
二楼大堂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张巨大无比的紫檀木案,那案台色泽深沉,油光内蕴,在几盏悬挂的昏黄电灯下,散发着一种古老而沉重的气势。
案面上并非空无一物,几张绘制着复杂线条、标注着奇怪符号的泛黄地图随意铺开,一个古旧的罗盘压在一角,几本厚厚的、边角磨损的账本摊开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和数字。
吴老狗他没有坐椅子,就那么盘着腿,直接踞坐在那张巨大的紫檀案台中央。
深色的褂子几乎与深沉的紫檀融为一体,整个人像一尊盘踞在领地中心的石像,瘦削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审视案上的地图,又似乎在闭目养神。
三寸丁从他的袖口中完全探出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落定在我这个浑身脏污、散发着恐惧和陌生气息的人身上。
就在这时,旁边一扇小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短褂、精悍利落的汉子快步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案台上的吴老狗,脚步立刻放轻放缓。
他没有先看吴老狗,而是恭恭敬敬地朝着案台上那只巴掌大的三寸丁,极其郑重地作了个揖。
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天经地义。
做完这一切,汉子才转向吴老狗,声音压得极低:“五爷,城北赵疤瘌那边递了个盘口,说是刚起了个燥坑,货色看着生猛,想请您掌掌眼,看能不能进咱的场子……”
汉子的话音在空旷的二楼回荡,带着明显的紧绷。
赵疤瘌,这个名字我曾在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里听过,是城北一霸,手黑得很。
他口中的“燥坑”,是指刚被发现、尸气未散、极可能凶险异常的墓葬。
“生猛”的货色,往往意味着里面要么有硬茬子,要么就是东西太烫手,赵疤瘌自己吃不下,想拉吴老狗下水或者借他的名头销赃。
吴老狗依旧垂着眼,仿佛没听见。
三寸丁却仿佛接收到了某种无形的信号。
它小巧的头颅转向汉子,鼻翼快速翕动着,乌亮的眼睛在汉子身上扫过,像是在仔细分辨他带来的信息中混杂的其他气味。
汉子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大气不敢出,额角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知道,五爷不说话,就是在等三寸丁的反应。
老九门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狗五爷袖子里那只小东西点头,买卖就能谈。”
吴忧缩在楼梯口附近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她不敢大口呼吸,生怕那细微的声响会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吴忧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声音,她不懂什么是“燥坑”,什么是“生猛货色”,但赵疤瘌这个名字和汉子语气里难以掩饰的紧张,都让她本能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终于,三寸丁的鼻翼翕动停止了。
它没有发出任何叫声,只是缓缓地转回头,将目光投向它的主人。
就在三寸丁目光转回的同时,吴老狗那半阖的眼帘终于完全掀开。
吴老狗他的燥坑……在哪儿?
汉子如蒙大赦,连忙小心翼翼地报出一个地名,是城外一处荒山野岭,名字听着就透着偏僻和阴森。
吴老狗听完,没有任何表示。
他盘踞在案台上的身体微微前倾了一点,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他周身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骤然增强。
吴老狗告诉他……场子不进生货。
汉子紧绷的肩膀瞬间垮塌下来,后背的汗渍更深了些。
他深深一揖:“是,五爷!小的明白,这就去回了赵疤瘌!” 声音带着明显的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他不敢有丝毫停留,倒退几步,转身快步下楼,脚步声迅速消失在楼梯尽头。
空旷的二楼再次被寂静笼罩,那股无形的压力并未因汉子的离去而消散,反而更加沉重地我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上。
吴老狗的目光,终于从那巨大的紫檀案台上抬起,精准地落在了缩在楼梯口阴影里的我身上。
那眼神比巷子里初见时更复杂。
没有初遇时的审视,也没有命名时那点别扭的暖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
我浑身僵硬,连手指都不敢动一下。
这家的底楼是令人胆寒的犬舍,这地上二楼是盘踞着猛虎般人物的幽深堂口。
那声回家带来的虚幻暖意,在这沉甸甸的审视和死寂的空气中,正迅速冷却。
就在这时,吴老狗动了。
他盘坐的姿势未变,只是那只刚才捻过铜钱、粗糙宽大的手随意地一扬。
一道微弱的暗金色弧线划破昏黄的灯光,精准地朝我飞来!
我下意识地闭眼,缩紧脖子,以为是什么惩罚或试探。
但预料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只有一个微凉的硬物,“嗒”的一声落在我脚前冰冷的地板上。
是那枚顺治通宝。
吴老狗捡起来。
吴老狗的声音响起,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寂静里,不容置疑。
我看着脚边那枚小小的铜钱。
它是我过去挣扎求生的见证,是他命名“吴忧”的契机,此刻却像一个烫手的烙印。
恐惧依旧攥着我的喉咙,但一种更强烈的本能驱使着我……活下去,抓住这唯一的浮木。
我颤抖着,几乎是匍匐着伸出手。
我紧紧攥住它,仿佛攥住了自己刚刚被赋予、却飘摇欲坠的命运。
吴老狗的目光从我攥紧铜钱的手上移开,重新落回我的脸,或者说……落回我那被污垢覆盖、极度紧张和卑微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上。
吴老狗吴忧。
吴老狗名字给你了。
他顿了顿,下巴朝我攥着铜钱的手微不可察地抬了一下。
吴老狗这玩意儿,也算个缘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