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死攥着那枚顺治通宝,它是我过去挣扎的见证,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体。
我现在有两条路,要么回去继续做乞丐,要么……
我看向吴老狗,回头……意味着放弃“吴忧”这个名字赋予的一切可能,重新变回那个与狗争食的无名孤儿。
我闭上眼,狠狠吸了一口气。
我没有再看吴老狗,只是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那通往地底犬舍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楼梯口走去。
黑暗中,我摸索着,一步步向下。
那低沉的、汇聚成一片的威胁性咕噜声再次清晰起来,随着我的靠近而迅速放大。
无数双眼睛在栅栏后亮起,死死锁定我这个闯入它们领地的陌生生物。
我找到了吴老狗说的那个空笼子,就在最深处,紧邻着一条体型格外精壮、眼神也格外凶戾的藏獒。
那藏獒见我靠近,猛地扑到笼边,獠牙森白,喉咙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唾液喷溅在木栅栏上。
其他犬舍的狗也纷纷躁动起来,抓挠声、低吼声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声浪。
笼子是空的,里面只有些干草。
我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到地上,就在那空笼子外面,与那条狂吠的黑背藏獒仅一栏之隔。
我抱紧膝盖,把自己蜷缩成最小的一团,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那枚铜钱还被我紧紧攥在手心,几乎要嵌进肉里。
吴忧吴忧……吴忧……
我在心里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像念着唯一的护身符,又像在提醒自己抓住这用恐惧换来的新生。
吴忧活下去……像狗一样活……也得活出个人样给他看!
黑暗中,我攥着那枚冰冷的铜钱,在群犬环伺的咆哮地犬舍,死死咬住了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
盘踞在案台中央的吴老狗看着吴忧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地底犬舍的楼梯口,那扇沉重的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二楼昏黄的灯光,也隔绝了她最后一丝微弱的脚步声。
三寸丁已经完全缩回了袖中,只余一点细微的呼吸起伏。
就在这时,楼梯口再次传来脚步声,比刚才那个汉子更轻快更熟悉。
是阿贵,茶楼里跟着吴老狗年头最长的伙计之一。
他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是刚泡好的、冒着热气的浓茶,轻手轻脚地放在紫檀案台靠近吴老狗手边的空位上。
阿贵的目光扫过楼梯口那几点新鲜的泥印,搓了搓手没急着走,反而在案台旁边随意地蹲了下来,背靠着厚重的紫檀木腿,像是闲聊家常。
“五爷,刚那丫头……吴忧是吧?名字起得真好听,有福气。 ”
他语气自然,带着点老伙计才有的熟稔。
“ 就是…… ”他顿了顿,下巴朝楼梯口努了努“ 下面那地界儿,连新抓的猎犬头两天都得炸毛,让她一个刚捡回来的丫头片子睡那儿?是不是……忒狠了点? 这寒气、这味儿,还有那群祖宗……怕不是要吓掉半条命去?”
他话说得直白,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只有基于多年相处积累下来的了解和溢于言表的担忧。
他知道五爷的规矩,也清楚九门行当的残酷,但看着那么个瘦骨伶仃的小姑娘被扔进狗窝,心里还是有点不落忍。
狗五没斥责阿贵的多嘴,只是端起那碗粗瓷茶碗,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
微烫的茶水滑过喉咙,发出轻微的声响。
吴老狗心疼了?
他的声音还是暗哑,但少了之前的冰冷,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吴老狗阿贵,你跟了我多久了?
阿贵咧嘴一笑:“嘿,五爷您考我呢?打从您在这茶楼落脚,我就在这儿跑堂了,满打满算,五年零三个月!”
吴老狗五年多了……那你该比谁都清楚,九门刨食,靠的是本事,是命够不够硬。那地底下埋的,除了金子,更多的是要命的玩意儿和死人骨头。
吴老狗她的命,是我从狗嘴里抢回来的。这情分,我认。但情分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当地下的护身符。
他的目光斜睨了蹲在旁边的阿贵一眼,那眼神锐利依旧,却没有斥责的意思。
阿贵被问住了,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听您这意思是准备带她学刨死人饭的本事?”
吴老狗没立刻回答,只是又呷了口茶。
他放下粗瓷碗,磕在紫檀案面上。
目光却仿佛穿透了两层厚重的楼板,落在那片充斥着腥臊与低吼的地下世界里,落在那缩在笼边、瑟瑟发抖却攥紧了铜钱的小小身影上。
吴老狗什么本事不本事的,敢为了半块发霉的馒头把命豁出去,这丫头适合干这行。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吴老狗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好歹还有爹和兄长,我爹常说,干这行,鼻子要灵,心要狠,手要快,命……更要硬!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痛楚,那是少年早慧被迫扛起重担的无奈。
吴老狗我第一次上手,是跟着我二哥去探一个被水泡塌了的宋墓。那墓道里全是烂泥和朽木,黑得吓人,空气又湿又闷,带着一股子……死鱼烂虾混着铁锈的怪味。
吴老狗二哥让我跟在后面,就递给我一把小铲子,说让我看着点,别踩错砖……也别碰不该碰的东西。
吴老狗的语气很平静,但阿贵知道,五爷家早年折损了好几位亲长,这平静底下是血淋淋的过往。
吴老狗她跟狗抢食,是为了活命。我跟着父兄下地,也是为了活命。本质上……没区别。
吴老狗都是泥里打滚,刀口舔血的命。
吴老狗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锐利,仿佛能穿透地板看到下面那个叫吴忧的孩子,也像是在看当年那个在泥泞墓道里、眼睁睁看着兄长赴死却无能为力的自己。
吴老狗等她什么时候能在那群畜生的眼皮子底下睡着,能把它们的犬吠当摇篮曲……那才算是,有了一丁点在这行当里挣扎、活命的资格。
阿贵蹲在案台边,半晌没吭声。
他看着五爷重新陷入沉思的侧影,那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却已被风霜和重担刻下了远超年龄的沉郁和锐利。
是啊,五爷自己就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他给吴忧的路,虽然残酷,却可能是这乱世里,唯一一条能让她真正无忧地活下去的路。
阿贵默默站起身,低声道:“五爷,我明白了。您……也早些歇着,别熬太晚,身子骨要紧。”
他轻手轻脚地收拾了一下旁边散乱的茶具,正要退了。
吴老狗阿贵。
吴老狗的声音不高,却让阿贵立刻停住了脚步,恭敬地转回身:“五爷,还有事吗?”
吴老狗你去后厨看看有什么吃的,中午吊的那锅骨头汤还有没有剩下的?
他语气平淡也没刻意去强调什么。
阿贵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有有有,老火吊了一下午了,汤色奶白,骨头都酥了,香得很!我这就去给您盛一碗暖暖身子?”
他以为五爷是饿了。
吴老狗盛一碗多捞点骨髓,拆点碎肉。
吴老狗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或者说,在找一个最符合他做法、也最能掩饰那点不易察觉的软弱的说法。
吴老狗下面那丫头……刚捡回来,饿得跟鬼似的,骨头都硌手。
吴老狗这汤……油水足。
吴老狗给她灌下去。
吴老狗省得半夜饿晕在狗窝里,吵得那些畜生不得安生,平白浪费我训狗的功夫。
阿贵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嘴角忍不住往上扯了扯,又赶紧压下去,用力点头:“哎!明白!五爷您放心!骨头汤最养人,油水足热热乎乎灌一碗下去,保管顶饿又暖身子!我这就去多捞骨髓碎肉,给她灌得饱饱的,绝不让那些祖宗们被她饿晕了吵着!”
他特意加重了灌下去几个字,学着五爷那副怕麻烦的口吻,心里却门儿清。
吴老狗嗯。
吴老狗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单音,算是回应。
他重新低下头,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回到了地图上,仿佛刚才那几句关于骨头汤的吩咐,不过是茶余饭后随口一提的小事。
阿贵不敢再多话,轻手轻脚却又脚步飞快地退了下去,直奔后厨。
他心里盘算着那汤熬得正好,骨髓油亮、碎肉软烂,得挑个大碗,多盛点干货……那丫头看着一阵风就能吹倒,这碗汤下去,好歹能撑一阵子。
很快,阿贵端着一个热气腾腾、几乎满溢的大海碗重新出现在楼梯口。
浓郁的肉骨香气瞬间驱散了二楼残留的茶香,霸道地弥漫开来。
三寸丁的小脑袋又从吴老狗的袖口探出一点,湿漉漉的鼻尖朝着香气的方向微微抽动。
阿贵小心地端着碗,沿着那陡峭的楼梯,一步步走向地底那片充斥着低吼与腥臊的黑暗。
吴忧蜷缩在冰冷的石壁与空笼子的夹角里,身体因为寒冷和持续的恐惧而微微发抖。
藏獒的低吼就在咫尺之遥,其他犬舍的狗也时不时发出威胁性的呜咽。
每一次动静都让她神经绷紧,攥着铜钱的手心全是冷汗。
就在这时,楼梯方向传来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不同于吴老狗的沉稳,也不同于之前那个汉子的利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