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脚步声,一股极其诱人的浓烈肉香,强势地穿透了地底腥臊的空气,如同一只温暖的手,猛地攫住了我所有的感官!
饥饿……这个被我用恐惧暂时压制下去的魔鬼,瞬间被这股香气唤醒,疯狂地撕扯着我的胃袋。
我饿得实在太久了,此刻肠胃如同火烧。
脚步声在我附近停下。
“丫头?……吴忧?”
那人声音压的很低,也很温和。
我猛地抬起头,在昏黄壁灯微弱的光线下,看到阿贵那张瘦削的脸,以及他手里端着的那个大海碗。
碗里升腾着白茫茫的热气,浓郁的肉汤香气扑面而来,我看到汤面上漂浮的油花和若隐若现的碎肉!
阿贵小心地把碗放在离我不远的地面上。
香气扩散开,狗群更加躁动,低吼变成了急切的呜呜声,无数双眼睛贪婪地盯着那碗汤。
阿贵指了指碗,清了清嗓子故作严厉的说道:“五爷吩咐的,趁热赶紧喝了!”
我看着那碗近在咫尺、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骨头汤,又难以置信地看向阿贵,最后目光茫然地投向那通往地面二楼的楼梯口。
五爷?那个刚刚把我扔进狗窝的男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发热。
我没再犹豫,几乎是扑过去,双手捧起那个沉甸甸、还烫着的粗瓷海碗。
浓郁的香气钻进我的五脏六腑,我顾不得烫,也顾不得姿态,低下头贪婪地、大口地吞咽起来。
暖和浓稠的汤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着油脂的丰腴和骨髓的醇厚。
软烂的碎肉几乎不需要咀嚼,随着肉汤直接滑进食道。
那温热的、带着浓郁肉香的液体,一路熨帖着我冰冷痉挛的胃。
前所未有的饱足感和暖意,从胃部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奇迹般地压倒了周遭的恐惧。
我吃得狼吞虎咽,直到碗底只剩最后一点汤渣和碎骨我才放下碗,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满足地打了个大大的饱嗝。
阿贵看着我吃完才拿起空碗:“好好待着,别乱跑惊了狗。” 转身走了。
我重新蜷缩回角落,地底的犬吠声浪并未减弱,但在饱腹的暖意支撑下,我的背脊终于挺直了那么一点儿。
吴老狗的正式训练,在第二天黎明前就开始了,无声而严酷。
当第一缕惨白的天光艰难地挤进地底犬舍高处的气窗时,吴忧就被一道挡住光亮的黑影吓醒了。
来人不是阿贵,是吴老狗本人。他拎着一东西,面无表情地站在笼外。
吴老狗天黑前,把它们按我放下的顺序,找出来,放回去。错了,没饭吃。
他丢过来几块沾着不同气味(泥土、草药、腐木、甚至极淡的血腥)的破布片,面无表情的丢在我面前。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犬舍。
吴老狗会故意在投喂犬群时,将一些气味特殊的碎骨或肉块扔在我附近。
饥饿的犬只们会疯狂地扑向食物,咆哮、争抢、涎水滴落,每一次都如同置身风暴中心。
最初的恐惧几乎让我窒息,但求生的本能让我死死咬住嘴唇,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看着,学着去分辨那些犬只因不同情绪、饥饿、威胁、兴奋、服从时发出的细微声音和肢体语言。
基础嗅觉训练稍有起色,体能训练接踵而至。
我被要求每天清理整个犬舍,这不是简单的打扫,而是在几十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注视下进行。
我需要用水冲洗石板地面,铲除粪便,更换干草。动作必须轻缓、稳定,不能流露出过度的恐惧或挑衅。
任何不慎的动作都可能引发某条敏感猎犬的攻击性反应。
吴老狗会突然出现在楼梯口,手里拎着沉重的沙袋或水桶。
吴老狗提着绕巷子跑十圈,停一次……加一圈。
他的指令简洁到残忍。
我纤细的手臂几乎要被那重量勒断,双腿如同灌铅。
犬舍的恶臭、头顶犬只的低吼、身体的极限都在疯狂撕扯我的意志。
我无数次摔倒,膝盖手肘磕破流血,但每次都在吴老狗冰冷的目光和犬只们带着嘲弄般的低呜中,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跑。
我开始理解吴老狗所说的“骨头硬”是什么意思,是在一次次濒临崩溃的边缘,用意志力硬生生淬炼出来的。
当我终于能在犬群的低吼和注视下入睡时,我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可以安静地待在二楼角落。
这是另一种训练。
我必须像影子一样存在,要像三寸丁一样敏锐地观察。
我看着吴老狗如何盘踞在紫檀案台上,如何与盗墓贼、掮客、当铺朝奉、甚至官府暗探打交道。
看他如何在地图上标记,如何使用罗盘,如何验看送上来的生坑货。
看他如何在沉默中施加压力,如何在谈笑间定人生死。
最重要的是,我观察他和三寸丁的互动。
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手势,甚至只是呼吸节奏的轻微变化,三寸丁就能领会他的意图,或是对来人发出无声的警告。
我开始模仿……模仿吴老狗的坐姿,即使只是缩在角落,也努力挺直背脊。
模仿他看人时那种穿透性的眼神,模仿他沉默时那种磐石般的定力。
吴老狗从未对此有过只言片语的指导,但偶尔处理完棘手事务,目光扫过会露出一丝极难察觉的满意。
数月后的一个深夜,犬舍里那条最凶悍的藏獒突然发出异常痛苦的呜咽和撞击笼壁的声音。
吴老狗没有下楼,只是站在楼梯口,阴影笼罩着他。
吴老狗吴忧……它爪子卡在笼条缝里了,掰开拿出来。
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在黑暗中听不出情绪。
我的心一沉,那是条连喂食时都需格外小心的猛犬,此刻它因剧痛而狂躁,獠牙在黑暗中闪着寒光。
但我没有犹豫,像过去无数次在犬群注视下移动那样,缓慢、坚定地走向那个发出痛苦嘶吼的笼子。
我强迫自己不去看藏獒充满血丝的眼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它那只卡在木条间、已经肿胀流血的爪子上。
我模仿着吴老狗日常安抚犬只时低沉的喉音,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却异常精准地,一点点掰开了被卡住的爪子。
藏獒发出一声解脱般的呜咽,随即猛地抽回爪子,巨大的头颅狠狠撞在笼壁上,离我的手指只有毫厘之差。
它喘着粗气,凶戾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僵在原地,冷汗浸透了后背。
但几秒钟后,那低吼渐渐平息了,藏獒拖着受伤的爪子,退回到笼子深处,趴下舔舐伤口,不再看我。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通过了某种比睡在狗窝更艰难的考验。
岁月在犬舍的腥臊、紫檀案台的沉郁、以及一次次无声的磨砺中悄然流逝。
长沙城的暮色,依旧带着湘江的水汽和街巷的烟火气,沉甸甸地压下来。
长达七年的抗战接近尾声,九门声势大增。
狗五爷的堂口也由原来的茶馆搬到单独的宅院,狗舍有了更专业的管理。
那个常年盘踞在案台之上的身影,不再是当年那个瘦削如刀螂的少年,岁月在他身上沉淀下更厚重的力量感。
如今的他常着束腰长褂,脖子上挂着吴家标志性的狗牙牌子,头发梳成亮锃锃的背头,他的眼神依旧锐利、也增添了几分城府。
齐铁嘴五爷,你看你怎么那么爱记仇啊。
齐铁嘴我就偷了你一回狗,还好好的给你还回来了,你看你记到现在。
屋内有说话声,听声音是八爷齐铁嘴。
吴老狗不满的撇了他一眼,随即看向门外。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光晕的边缘。
来人是个年轻女子,身形高挑劲瘦像一杆青竹。
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蓝短打,裤脚扎进厚底布靴里。
一头乌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清晰的下颌。
她的皮肤是常年不见强烈日光的白,细腻却带着风霜打磨过的韧劲。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沉静、极其专注的眼睛,像深潭的水,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光。
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只有对屋内主坐上那个身影全然的关注。
她身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脖颈间用一根坚韧的皮绳系着一枚磨损得极其光滑的古旧铜钱——“顺治通宝”,天下太平。
那是她唯一的护身符,也是她身份的烙印。
当年的小乞丐,已在吴老狗近乎残酷的打磨下,褪去了所有怯懦与卑微,如同一柄藏在朴素刀鞘中的利刃。
我站在廊檐的阴影里,像一根早已钉入这宅院的钉子,无声无息。
堂屋的门敞着,泄出一片暖黄的光晕,混着沉水香清冽悠长的气味,与后院隐约传来的已被驯化得低沉的犬群呼吸交融在一起。
空气里飘来八爷齐铁嘴那标志性的、带着点油滑腔调的声音。
我几乎能想象五爷此刻的表情,眼皮懒懒地掀一下,嘴角可能扯出半个讥诮的弧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