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光影在我身前的地上投下一方清晰的界限。
我没有立刻跨进去,胸中翻腾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静。
吴老狗来了就进来,杵门口当门神?
五爷的声音不高,不是斥责,是陈述。
他知道我在那儿,就像当年在巷子里,他一眼就穿透了我的狼狈。
我抬步,跨过那道光的界限。
巨大的紫檀木案台依旧占据着视觉的中心,只是比茶馆二楼那张更显厚重威严。
上面依旧散落着地图、罗盘、还有几件刚送上来、还裹着新鲜泥皮的生坑货。
五爷就坐在案台后面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不再是当年盘踞案头的姿态,而是舒展地靠着。
他穿着靛青色的束腰长褂,领口微敞露出里面雪白的衬里,脖子上那枚标志性的、刻着繁复纹路的狗牙牌子沉甸甸地垂着。
每个吴家人都有那么一枚狗牙牌子吊坠,我也不例外,只是我比他们多坠了个铜钱。
八爷齐铁嘴就坐在下首一张圈椅里,穿着一身深色长衫,手里捏着把折扇,此刻正摇着,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滴溜溜地转,像只成了精的老鼠。
看见我进来,他摇扇子的手顿了一下,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我身上迅速扫过,带着点估量货物般的审视。
齐铁嘴哟!
他拖长了调子,扇子“啪”地一收,指向我对着五爷笑道。
齐铁嘴这就是当年您从狗嘴里扒拉出来的那丫头?叫……吴忧?瞧瞧,这精气神、这身板……养得真不错。
他的话像沾了蜜的刀子,听着是夸,却字字都往人骨头缝里钻。
我没看他,目光只落在五爷身上。
我能感觉到五爷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从头到脚,缓慢而沉重地碾过一遍。
吴忧八爷谬赞。
我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没什么波纹。
吴忧是五爷给饭吃。
五爷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停止了敲击,随意地朝旁边侍立的一个精壮伙计抬了抬下巴。
吴老狗黑子,把东西给她。
那个叫黑子的伙计立刻应声,转身从案台侧面一个上了锁的乌木匣子里,捧出一个用油布裹着的长条状物件。
他走过来,动作带着对那物件的敬畏,小心翼翼地递到我面前。
油布揭开。
没有想象中宝物的光华。
躺在里面的,是一柄刀。
刀鞘是乌沉沉的鲨鱼皮,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
刀柄是硬木的,缠着防滑的黑色细麻绳,同样素简。
黑子将刀柄一端递向我。
就在我准备握住刀柄的刹那!
齐铁嘴等等!
齐铁嘴的声音带着点看好戏的促狭突然响起。
齐铁嘴五爷,这丫头片子……真行?别是花架子吧?您那地方,可都是要命的活儿!
五爷没理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的动作没再停顿,五指稳稳地扣住了刀柄。
入手沉甸,远比看上去要重得多。
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我手腕微动,拇指顶住刀镡。
“噌——”
一声极其清越的摩擦声,瞬间撕裂了堂内的空气。
一线冷光乍现。
齐铁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摇扇子的手停在半空。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触及那刀身上的冷芒时,喉咙里像被塞了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刀给我带来了一种奇异的近乎血脉相连的踏实感,仿佛这刀本就该在我手中。
手腕翻转,刀光瞬间没入乌沉的刀鞘。
齐铁嘴张着的嘴终于合上,他看看我,又看看五爷,眼神里的估量彻底变成了惊疑不定。
五爷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握着刀柄的手上,又缓缓移到我脸上。
我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等着他的下一个指令,或者……下一个考验。
吴老狗黑子备车,去老地方……带上家伙。
五爷终于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视线却依旧落在我身上。
吴老狗吴忧跟着。
所谓的老地方既不是茶楼,也不是这宅院,而是城外一个废弃的窑坑。
我知道那里,是五爷早年用来试新犬的地方。
地形复杂,有深坑、有残垣断壁,更重要的是……那里埋着一些东西。
他带我去过几次,远远看着,从未让我靠近。
这次是跟着,还要带上这把刀。
我攥紧了刀柄,喉咙有些发干,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灼热的跃跃欲试。
七年磨砺,等的就是这一刻。
我迎上五爷的目光,用力点了下头。
吴忧是,五爷。
齐铁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齐铁嘴五爷,您这是……要带她去练手?那地方可……
他话没说完,就被五爷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齐铁嘴识相地闭上了嘴。
车是普通的黑篷马车,碾过长沙城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驶向城外。
车厢里,五爷闭目养神,三寸丁安静地蜷在他袖中。
我抱着刀坐在他对面,车外的喧嚣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荒郊野外的风声和虫鸣。
废弃窑坑在暮色中像一头蛰伏的兽。
残破的窑洞张着黑黢黢的口,坍塌的砖墙投下扭曲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腐朽草木和一种令人不安的土腥气。
黑子和其他几个伙计分散开来,警惕地警戒着外围。
五爷下了车,站在窑口前,风灌进他靛青的长褂下摆。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下巴朝窑洞深处点了点。
吴老狗里面,最深那个塌了一半的坑。
吴老狗前些日子,有条不开眼的野狗拖了只死羊进去。
吴老狗那羊……不太干净。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
吴老狗东西应该还在里面,没烂透。
吴老狗去,把那东西的脑袋……给我带出来。
我明白他所说的绝不是一只普通的死羊。
这考验比犬舍、比沙袋、比任何一次训练都更直接、更血腥,也更……接近他真正的世界。
吴忧是!
没有犹豫,我迈步走向那漆黑的窑洞入口。
身后是五爷沉默如山的背影,和伙计们隐在暗处的目光。
窑洞内部比外面更黑,更冷。
脚下是厚厚的浮土和碎砖砾,踩上去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那股子混杂着腐臭的土腥气越来越浓,像是黏在了口鼻上。
我放轻脚步,侧耳倾听。
除了风声和自己压抑的心跳,深处似乎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拖曳声?
还有……一种湿漉漉的、咀嚼般的黏腻声响。
我的胃猛地一抽,握着刀柄的手心沁出冷汗,但脚步未停。
与犬为伴的日子,让我对危险气味的辨识早已刻入骨髓。
借着从坍塌处漏进来的微弱天光,我看到了那个深坑。
坑底一团模糊的黑影正在蠕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啃噬声。
那东西似乎察觉到了活人的气息,猛地抬起头!
不是狗也不是羊!
那东西有着类似狗的轮廓,但皮毛大片脱落腐烂,露出底下暗红发黑的筋肉,一双眼睛浑浊发黄。
它嘴里叼着一大块模糊的血肉,涎水和暗色的液体不断滴落。
更骇人的是,它腐烂的脖颈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皮肉下蠕动。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这绝不是普通的野兽!
那东西喉咙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咆哮,像破风箱在拉扯,充满了警告。
它丢下嘴里的腐肉,后肢微屈做出扑击的姿态。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住了心脏。
我想后退,想尖叫。
但就在这瞬间,自己说过的话、七年里在犬群前的倔强、颈间冰凉的铜钱,一并压垮了本能的恐惧。
我不能退!退一步,就辜负了吴忧这个名字,辜负了那碗骨头汤,辜负了这把刀,更辜负了……那个把我从狗嘴里拉出来的人!
吴忧嗬啊!
我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低吼,不是给自己壮胆,而是将胸腔里所有的恐惧和力量都挤压出来。
在那怪物扑起的瞬间,我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猛地蹬地前冲。
身体压到最低,几乎贴着满是碎砖的地面滑了过去。
噗嗤!
刀锋精准地切入那怪物扑来时暴露的、相对柔软的胸腹。
手感黏腻滞涩,像是砍进了浸透水的烂木头。
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轻响,一股腥臭滚烫的液体猛地喷溅出来,糊了我一脸。
那怪物发出凄厉到不似生物的惨嚎,巨大的冲击力带着我向后踉跄。
我死死咬着牙,借着后退的势头,手腕猛地一拧刀身在它体内狠狠一绞。
同时左腿狠狠踹在它腐烂的腰腹上,借力将自己从它身下拔出。
怪物轰然倒地,四肢疯狂地抽搐抓挠。
我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腥臭液体,胃里翻江倒海。
顾不上恶心,我盯着它腐烂脖颈下那诡异的蠕动,那东西受到了刺激蠕动得更快了!
必须解决掉,五爷要的是脑袋。
我眼神一厉,再次冲上。
这次是自上而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疯狂扭动的脖颈,狠狠劈下。
咔嚓!
刀锋砍断了坚韧的筋肉和颈骨,一颗狰狞腐烂、双眼圆瞪的头滚落在地。
脖颈断口处,几条手指粗细、颜色暗红的怪异蠕虫疯狂地扭动着钻出,暴露在空气中,迅速变得僵直。
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刀尖挑开旁边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将那狰狞的头颅包裹起来,紧紧系住。
做完这一切,我才感觉到双臂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黏腻腥臭的污血。
我拎着那个还在滴答着黑血的包裹,一步一步,拖着有些虚浮的脚步,走出窑洞。

大概是没人看这么冷的文吧,谁让我天天看路透然后痴迷五爷的颜值无法自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