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模糊了视线,不是委屈,至少不全是。
是一种更深的、更汹涌的茫然和撕裂感。
七年了。
在这七年里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睡在犬舍在猎狗虎视眈眈的眼神下、在它们的威胁咆哮声中入眠。
七年里,我的筋骨在沉重的沙袋下、在无止境的奔跑中酸胀欲裂。
汗水混着血水浸透了粗硬的麻布衣,磨破了皮,结成了痂,又磨破,最终磨出了一层粗糙却坚韧的茧。
七年里,我学着像三寸丁一样观察,像那些笼中犬一样分辨危险的气息。
我把自己打磨成他需要的样子。
我习惯了尘土、汗臭、血腥味,习惯了粗粝的麻布摩擦皮肤的触感。
我以为这就是吴忧。
可这身旗袍……它太软了,软得像一层虚幻的梦。
五爷那声“碍手碍脚”的嫌弃,瞬间击碎了那层因二月红好意而短暂生出的、关于寻常女子的脆弱幻象。
眼泪滚烫地滑过脸颊,砸在嫩绿的绸缎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我猛地抬手,不是去擦泪,而是狠狠抓住了旗袍领口的盘扣。
“嘶啦——!”
脆弱的丝绸根本经不起这样的蛮力。
几颗精致的盘扣应声崩飞,滚落在地上。
领口被粗暴地撕开一道豁口,露出底下同样色系的衬里。
这声音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我胸中那股无名的委屈和叛逆。
我僵在原地,手指还保持着撕扯的力道,指尖却微微颤抖起来。
我在做什么?
这身旗袍……它不是我的衣服。
它是二月红夫人的遗物,是二爷府上那位温婉娴静、却早早凋零的女子留下的念想。
二爷将它给我,是怜惜,是善意,是希望我这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丫头,能沾染一点寻常女子的体面与温存。
而我……却像撕扯一块破布一样,毁掉了它。
一股强烈的羞耻和愧疚猛地攫住了我,比肩上的伤疤更灼人。
我不是恼它碍手碍脚,我是……我是恼自己穿上它时心底那一点不该有的、微弱的欢喜。
是恼五爷那毫不掩饰的嫌弃,像针一样扎碎了我刚刚冒头的那点连自己都未曾看清的,关于女子身份的模糊认知。
我慢慢地松开了手。
指尖触碰到被撕破的裂口,那柔滑的触感此刻却变得无比刺手。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抹掉眼里残余的水汽。
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地上散落的盘扣一颗颗捡起,冰凉的瓷扣躺在掌心。
然后,我极其缓慢地开始脱掉这身旗袍。
嫩绿的绸缎从肩头滑落,剥离了那份不属于我的温婉,也剥离了那点刚刚萌芽就被无情踩灭的期待。
我换回了刚刚阿贵哥找来的那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灰布麻衣。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着熟悉的触感。
这才是我的壳,我的甲胄。利落结实、能跑能跳、能挥刀、能……活命。
最后,我拿起那件被撕坏的嫩绿旗袍。
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将它叠好,抚平每一道褶皱,将裂开的边缘尽量对齐。那几颗捡回来的盘扣,也被我小心地放在叠好的旗袍最上面。
做完这一切,我打开床边那个简陋的木柜。
里面只有几件同样洗旧的衣衫和一套换洗的内衫。
我将叠好的嫩绿旗袍,连同那几颗盘扣放在了最底层。
“咔哒。”
柜门合上,落锁。
那抹不合时宜的嫩绿,连同它带来的短暂涟漪,还有刚生出的还未来得及辨明的悸动,都被我决绝地一并锁进了这黑暗之中。
推开房门时,日头已经爬到了中天。
后院传来熟悉的动静,是铁链拖拽和低沉的犬吠,夹杂着伙计们吆喝的声音。
我走过去,正看见五爷站在那排翻新过的犬舍前。
他手里拿着个铁瓢,正给那条被我救过的藏獒喂食。
那藏獒见了我,庞大的身躯顿了顿,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满敌意,只是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了看我,便低下头去舔食盆里的肉骨。
吴忧五爷。
我站在几步开外,低声道。
他没回头,铁瓢在食盆里磕了磕,发出清脆的响声。
吴老狗伤利索了?
吴忧嗯,多谢二爷的药。
他这才转过身,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落在我灰布麻衣的袖口上,眼角那点紧绷的纹路似乎松了松。
吴老狗胳膊能使力了?
我试着抬了抬右臂,虽然还有点沉,但已经不碍事了。
吴忧差不多了。
吴老狗那就别闲着。
他把铁瓢往旁边伙计手里一递。
吴老狗黑子他们在清点新到的家伙,你去搭把手,看看哪些称手,自己挑几件趁手的。
我愣了一下,搭把手?这是……又要开始了?
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眉头又拧起来。
吴老狗怎么?待懒了?还是在二爷那儿住了几天养尊处优惯了,不愿动了?
吴忧不是,我这就去。
我连忙摇头,心头那点因为旗袍而起的委屈突然就散了。
看着我快步走向库房的背影,五爷站在原地没动。
阳光落在他束腰的长褂上,镀上一层金边。他抬手摸了摸怪里三寸丁的脖子,那小东西正用鼻尖蹭他的手腕。
吴老狗没良心的东西,跟她倒是亲。
他低声骂了句,却没推开它。
库房里,黑子和几个伙计正蹲在地上,清点着一堆刚运来的家伙。
短刀、铁铲、绳索、还有几副样式古怪的爪子,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见我进来,黑子眼睛一亮:“吴忧姑娘,你可算出来了,五爷刚还说让你自己挑呢。”
我走过去,指尖拂过一柄短刀的刀柄。
腰间那柄鲨鱼皮短刀还在,那是五爷亲手递过来的,窑坑里沾的血污早已擦净。
地上一副泛着冷光的九爪钩,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姑娘瞧这个?”黑子见我盯着铁爪,拎起来在手里转了个圈,“这是刚从四爷那儿讨来的样式,据说他新练的招式能裂石。”
四爷陈皮。
这个名字让我指尖微麻。
九门里最难以捉摸的角色,一手九爪钩练得阴狠毒辣,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下手却比谁都狠。
我见过几次,他和五爷关系颇好,一起夹喇嘛、分盘口,九门内斗时互相递过风声。
吴忧这钩子看着不好驾驭。
我伸手碰了碰,质地冰凉坚硬。
“是不好练。”黑子挠挠头,“但灵活啊能远攻可近战,四爷那手九爪勾魂据说没人能躲得开。”
我没说话,指尖在铁爪的弧度上轻轻划过。
想起窑坑里那怪物扑来的瞬间,若是当时手里有这东西,或许能更快锁住它的脖颈。
吴忧就它了。
我突然开口,从黑子手中拿过那副九爪钩。
“姑娘要这个?”黑子愣了愣,“五爷不是给了你那柄短刀吗?”
吴忧刀要留着,这个……我想学着用。
我活动着手腕,铁爪在锁链的带动下在空气中划出几道残影。
话音刚落,库房门口传来一声轻嗤。
吴老狗不知何时站在那儿,双手叉腰眼神落在我手上的九爪钩上,眉头拧成个疙瘩。
吴老狗放着好好的刀不用,学什么旁门左道?
吴忧这东西灵活。
我抬眼看他,九爪钩的寒光映在瞳孔里。
吴忧墓地有些地方窄刀子施展不开。
他没接话,走到近前盯着我手腕的弧度,指尖突然搭上我的手背。
吴老狗拿错了,容易伤到自己。
吴老狗想学这个?
他指导完就收回了手。
吴老狗找陈皮?
吴忧四爷最擅长这个。
我低声道,不敢看他的眼睛。
空气突然静得可怕,黑子识趣地溜到角落,假装清点绳索。
吴老狗他路子野,你学不来。
吴忧我能学!
吴忧只要是保命的本事,我都能学。
我攥紧锁链,抬眼盯着他的眼睛,想让他看到我眼中的决心。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嗤笑一声。
吴老狗他那九爪钩,钩的是人命,缠的是戾气,你想学成他那样,半夜里摸着别人的脖颈子下死手?
吴忧要活命就得狠。
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像暴雨前的湘江,表面平静,底下全是暗流。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那眼神在我脸上刮过,又落在我死死攥着九爪钩锁链的手上。
突然,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不是笑,倒像是被什么硬物硌着了牙。
吴老狗行。
他就吐了这么一个字,干脆利落。
我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又被他下一句话吊得更高。
吴老狗想跟陈皮学本事就得按他的规矩来,他那爪子底下,可没我这儿好说话。
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
吴老狗他若肯教你,是看我的面子。但学不学得会,学成什么样,甚至能不能活着从他手里下来……那是你自己的造化。
吴忧我明白。
我迎着他的目光,声音不大,却把胸腔里那点孤勇都挤了出来。
吴老狗明白就好。
他不再看我,转身朝库房外走。
吴老狗黑子备车,去四爷堂口。

谢谢亲亲的金币打赏,三千字的更新奉上🙏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