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湘心事重重地踱到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片云纹刺绣。银线绣就的云团被磨得有些发亮,像他此刻混沌的思绪,明明抓不住脉络,偏又反复浮现。廊外的风卷着桂花香漫进来,甜腻气息缠上发梢时,他正低头咂摸方才那段闪回的记忆碎片——银杏树下的红绸,少年眼角的狡黠,还有林岑脆生生的笑……肩头忽然撞上一道坚实的屏障,力道不轻,让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差点踩空廊下的石阶。
“抱歉。”他下意识攥紧袖口道歉,抬头时正对上南衍拧起的眉峰。
“你这小子,走路魂都飘哪儿去了?”南衍伸手扶了他一把,指腹还带着练剑后的薄茧,蹭过他小臂时有些发糙,“再这么冒失,早晚得一头撞柱子上,到时候我可懒得给你上药。”
南湘没心思接玩笑,反手抓住兄长的衣袖追问,指节都因用力泛了白:“哥,我小时候是不是认识宋瑾?”他眼神亮得惊人,方才堵在心头的迷雾像是被这一撞猛地劈开道缝,“就是现在那位九殿下,宋瑾。”
南衍愣了愣,收回手往廊柱上一靠,指尖敲着下巴慢慢回想:“认识吧?当年九王爷府里的小公子,性子怪得很。”他啧了声,像是想起什么趣事,“记得那孩子脸比宣纸上的留白还干净,偏偏眼神冷得像淬了冰,谁跟他说话都爱答不理,活像全天下人都欠他几百两银子似的。怎么突然问这个?”
“不是这个——”南湘急切地摇头,脑中有个画面正拼命往外钻,带着银杏叶的脆响和少年的笑声,“我记起来了!是国子监!”
那是国子监开学典礼那天,朱红宫墙下飘着漫天红绸,被风卷着掠过檐角,像无数条振翅的红蝶。新入学的学子们穿着簇新的青色襕衫,三三两两地聚在银杏树下,有的互相捧着帖子引荐名氏,有的对着“辟雍”匾额拱手行礼,喧闹声裹着桂花香漫了满园。
吏部尚书家的公子端着描金漆盒,里头湖笔徽墨裹着锦缎,正满面春风地走向林岑。他刚要躬身开口,后颈忽然窜过一阵凉意,像被冰锥扫过似的。猛地回头,正对上廊下那双眼——宋瑾斜倚在雕花廊柱上,怀里松松抱着本《论语》,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泛黄的书脊,眼神却冷得像淬了冰的利刃,直勾勾钉在他身上。
那公子脚步一顿,就见宋瑾慢悠悠直起身,双臂环在胸前。月白长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青色的中衣,他眉梢微挑,眼底的轻蔑几乎要漫出来,那眼神分明在说:再往前半步,试试?廊下的阴影落在他半张脸上,竟透出几分迫人的戾气,让周遭的喧闹都淡了几分。
这微妙的僵持没持续多久,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南湘像颗冒失的小石子,从人群里撞了出来——他跑得急,月白色的发带松了半截,垂在肩头晃荡,额角沁着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滑,鼻尖也红扑扑的。老远看见银杏树下的林岑,他立刻扬着嗓子招手,声音里还带着跑出来的气喘:“林岑!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南湘啊!”
林岑昨晚为了赶入学策论熬到三更,此刻脑袋里像塞了团棉絮,昏沉沉的。这会儿只看见个模糊的影子在树下蹦跳,那身影眼熟得很,却怎么也想不起名字,便侧头问身边的宋瑾:“秧子,他说啥呢?”
宋瑾垂眸看她,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遮住了眼底忽然闪过的狡黠。他微微俯身,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耳廓,刻意压得极低的声线裹着笑意,却装得一本正经:“他说‘自己是傻子。’别搭理他。”
南湘刚跑到近前,这话恰好落进耳朵里。他脸“腾”地红透了,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连脖颈都泛着热意,张了张嘴竟忘了反驳,只觉得方才跑急了的心跳更乱了。
林岑却半点没怀疑,拉着宋瑾的手腕就往前跑。她的裙摆扫过满地金黄的银杏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声音脆生生的像浸了蜜:“快跑秧子!我爹说了,不能跟傻子玩!”
宋瑾被她拽着往前踉跄了两步,风掀起他的衣袍下摆,露出里面青色的中衣。他垂眼望着被她攥住的手腕,那处肌肤被攥得有些发红,指尖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嘴角悄悄勾起个极浅的弧度。跑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瞥了眼愣在原地的南湘——那小子还红着脸站在银杏树下,像尊被晒红的石像,手里不知何时多了片被风吹落的银杏叶,正无意识地捏着。宋瑾眼里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些。
……
“想起啥了?倒是说啊。”南衍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拽了出来,“还有,今后我就留这儿了,你给我好好练功,别总想着偷懒耍滑。”
南湘的脖颈像是被冻住了,僵硬地转过来,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哈哈……”话音未落,人已转身撒腿就跑,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似的,连脚步都带着慌乱,袖角的云纹在风里飞掠,像只慌不择路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