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二十三年,京城。
因是冬季,又是夜晚,大雪纷飞,天气寒冷,街道上没有什么人。“嗒嗒嗒”,马蹄声踏过,不由得让人心里发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将军姜振海私藏甲胄,虚耗粮草,意图谋反,现满门抄斩,将军府上下不得反抗!金吾卫听令,一个不留!”
府中,下人四处逃窜,卷走银两试图逃出将军府,却皆死于路上。
姜振海被铁链锁着,战袍破碎,身上布满鞭痕。他的儿子姜洵已死在大理寺诏狱中,他怒目圆睁,盯着高头大马上宣读圣旨的阮倧,"我姜家世代忠良,怎会谋反!"话音未落,寒光闪过,利刃已经斩断喉管,温热的鲜血溅在雪地上,瞬间凝成暗红的冰晶。
后院,柳姝棠攥着姜绾的手沁出冷汗,后门的铜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颤抖着摸出藏在袖中的钥匙,却听到身后传来皮靴踏碎薄冰的脆响,姜绾吓得往她身后躲,手中还攥着吃剩的半块桂花糕。
"逃?"阮倧的声音裹着刀鞘碰撞声逼近,火把照亮他脸上狰狞的刀疤,"逆臣眷属,一个都别想活!"她将姜绾护在身后,“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我任你处……”
不等她说完,阮倧手中的剑便刺穿她的胸膛,鲜血染红她的衣衫。姜绾哭喊着扑向阮倧,却被他一脚踹下台阶,额头撞到石柱,再也不曾醒来。
“首领,一个活口都没有了。”
阮倧拽过他,用他的衣襟拭去手上鲜血,“干的不错。”
残雪覆着朱漆剥落的匾额,"将军府”三字歪斜悬在断梁上,被血渍浸透的积雪在檐角处凝结成暗红冰棱。
曾经威风赫赫的石狮子倒在碎砖间,利爪仍死死抠着半幅残破的旌旗,绣金云纹已被泥雪糊成暗褐色。
金吾卫又来了人,把所有尸体运至苍华山下的乱葬岗丢弃,“脏死了,怎么这种活落在我们身上,走,回去喝酒!”
暮色将乱葬岗染成血锈色,姜绾沾满腐叶的手指深深抠进冻土,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在枯枝上凝成暗红冰晶。她听见远处乌鸦扑棱翅膀的声响,身后那具冰凉的尸体正在被撕扯,母亲临终前塞在她掌心的银锁硌得生疼。
官道上忽然传来清脆的鸾铃响,姜绾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开荆棘丛。浑身污血的小身子滚落在马车前,惊得枣红马人立而起。
绣着金线缠枝莲的车帘被掀开,方初滢指尖的翡翠护甲折射出冷光,她望着雪地里蜷缩成小小一团的孩子。
“惠文,快去看看。”
惠文抱起女童,上了马车。
“夫人,她流了好多血。”
原来女子是武陵首富叶家主母方初滢,她脱下自己身上的裘衣,盖在女童身上。
“去银福客栈。”
方初滢的指尖悬在女童掌心上方,看着那枚银锁被血污浸得发暗,锁面錾刻的并蒂莲纹几乎被凝血覆盖。她轻轻扳开女童僵直的手指,冰凉的金属触到掌心时,竟像是灼烫了她的皮肤。女童瑟缩着想要往回缩,却被她温软的手掌稳稳托住。
“别怕。”
……
烛火在雕花铜灯里摇曳,方初滢把女童放在榻上。女童烧得满脸通红,她褪去女童身上的血衣,指尖轻触女童滚烫的额头,腕间羊脂玉镯撞出清响,"快去打些温水,把我的药箱拿来,再备些薄荷和连翘。"
“是,夫人。”
廊下传来细碎脚步声,惠文拎着药箱疾步而入。
方初滢从锦盒里拿出一根银针,就着烛火炙烤消毒,动作利落如穿针引线,她的指尖悬在女童腕间找准穴位,银针倏然没入,她的目光扫过女童头上的伤口,满眼心疼。
铜盆里的温水蒸腾起白雾,她用纤细的手轻轻擦拭着女童的脸庞,窗外忽起夜风,吹得窗棂纸沙沙作响,她起身关紧雕花窗,又添了两根蜡烛。
“夫人,银锁上面有字。”
惠文将清洗干净的银锁递给方初滢,她接过银锁,上面不止有并蒂莲纹,还有一个“姜”字。
“她是棠姐姐的女儿。”
“夫人节哀,我打听到了,镇北将军府上上下下两百多人一夜全死了。”
……
清晨,银福客栈的雕花窗棂漏进细碎雪光,姜绾盯着眼前妇人腕间的羊脂玉镯,那抹温润的白与记忆中母亲的银锁重叠。
她第一次开口,声音像浸了冰的丝线:“他们……都死了吗?”
方初滢的指尖在绣绷上顿住,红莲的最后一瓣始终未绣完。她放下绷架,膝头的裘衣滑落在地,露出内里与姜绾银锁相同的并蒂莲纹裙裾:“将军府的火,烧了三天三夜。”
炭盆里的炭块“噼啪”炸开火星,映得姜绾苍白的脸忽明忽暗。她忽然想起坠落乱葬岗时,母亲的血滴在银锁上的温度,想起父亲怒目圆睁的模样——原来那些在高热中破碎的片段,不是梦。
“现在有两个选择。”方初滢从匣中取出枚新制的玉佩,正面是叶家的缠枝莲,背面刻着极小的“安”字,“要么随我回武陵,做叶家娘子,从此平安长大;要么……”她指尖抚过姜绾额角的伤,“带着这锁浪迹天涯,可金吾卫的刀,不会放过任何带‘姜’字的人。”
窗外传来更夫“小心路滑”的提醒,姜绾望着玉佩上的莲花,忽然发现花瓣数目与母亲银锁上的分毫不差。
“我……”喉间像塞着团雪,姜绾低头咬住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银锁。方初滢没有催她,只是静静替她拢好滑落的被角,腕间玉镯与床头银锁相碰,发出清越的响。
“我想活。”终于,姜绾抬起头,睫毛上凝着未落的泪,“但我不想忘记……”
“不会忘,我与你母亲是至交好友,我会替棠姐姐好好照顾你。”方初滢突然将她揽进怀里,裘衣上的暖香裹住了她发间的腐土味,她松开手,从妆奁底层取出方印泥,“但此刻,你得先在这契约上按个指印——从此你是叶安澜,是我捧在掌心的女儿。”
宣纸铺开的声响里,姜绾看见“叶安澜”三个字旁,还写着“滢愿为母,护其一生”。她盯着自己的拇指按在印泥上,红得像母亲胸前的血,却在按下去的瞬间,被方初滢用帕子轻轻拭去指缝残留:“昭昭如愿,岁岁安澜,希望你平安快乐。”
“饿不饿,我喂你喝点红枣粥好吗?”
她点头。
方初滢接过惠文手里的红枣粥,轻轻吹去热气。叶安澜倚着软枕,苍白的脸颊在炭火映照下泛起薄红。"慢些,烫。"她的声音裹着暖意,指尖试了试粥温,才将勺柄递到她唇边。
浓稠的粥滑过喉咙,带着红枣的甜香,恍惚间竟驱散了多日萦绕的寒意。
三日后,雕花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叶安澜蜷缩在铺着狐裘的车榻上,方初滢握着她发凉的手:"过了这道关,便是武陵了。"车轮碾过结冰的河面,冰裂声惊起群鸦,她立刻将叶安澜护在怀中,发丝扫过她耳畔:"别怕,到家就暖和了。"
行至叶家府邸,朱漆大门打开。
叶安澜望着门楣上"德厚流光"的匾额,寒风卷起她鬓边碎发。
方初滢揽着她的肩踏入门槛,青砖缝隙里还积着残雪,却有早梅探出墙头,粉白花瓣落在她新裁的襦裙上。
"从今日起,这里就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