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春天,我在砖窑的废料堆里捡到块碎陶片。
不是西土城常见的灰陶,那碎片泛着青蓝色,边缘还留着半只彩绘的蝴蝶,翅膀上的纹路细得像蛛丝。砖窑的老匠人说这是"外乡货",北边商队去年冬天翻戈壁时丢的,他们运的货里总有这些稀奇玩意儿。
"南边的城邦烧得出这种颜色,"老匠人用粗糙的拇指蹭过陶片,"听说那边的陶工不用煤,用一种会冒蓝火的石头。"他笑了笑,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不过跟咱们没关系,反正烧出来的砖都是给驰道铺路的。"
我把碎陶片揣在怀里,藏进床底下的木箱。那箱子是母亲留下的,里面除了几件打补丁的旧衣,就只有我攒下的东西:半枚磨得发亮的铜钉,是从城门卫换下来的旧甲胄上捡的;一片羽毛,去年秋天从一只落单的候鸟身上掉的,羽根处还沾着点暗红的泥;还有那块青蓝陶片,被我用麻布裹了三层。
那年夏天来得格外早,城墙根的骆驼刺刚抽出嫩芽,城邦就来了支陌生的队伍。不是纳贡的商队,也不是收税的官吏,他们骑着高大的黑马,马鞍上挂着弯刀,斗篷上绣着我从没见过的图案——不是西土城的鹰,是朵炸开的花,花瓣像火焰一样卷着。
"是南边来的信使,"父亲蹲在门槛上磨镰刀,眼睛却盯着城门口的方向,"听说帝国要打仗了,让各城邦出人。"
我握着镰刀的手顿了顿。西土城的男人到了十六岁都要去守城,可打仗是另一回事。去年冬天从北边逃来的难民说,帝国的军队会把俘虏的耳朵割下来计数,堆在帐篷前像串风干的葡萄。
"咱们这种小城邦,出几个壮丁就行。"父亲把磨亮的镰刀递给我,"轮不到你。"
可三天后,城主的布告贴在了城门上。楔形文字刻在石板上,说要征集二十个少年去给军队喂马,年龄从十四到十六岁。下面盖着城主的印,还是那只衔着麦穗的鹰,只是鹰的眼睛被刻得格外尖,像要啄透石板。
我去砖窑那天,老匠人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块烤熟的羊肉,还冒着油星。"要是真去了南边,"他声音压得很低,"看看他们的陶窑。听说那边的窑能烧出会唱歌的罐子。"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邻居家的托比被两个兵丁架着走。他才十四岁,比我还矮半个头,怀里还抱着没编完的草筐。他母亲跟在后面哭,被兵丁用矛杆拦在了路中间。
"爹,"我推开门时,父亲正坐在木箱前,手里捏着母亲的旧头巾,"我要是被选上了......"
他没抬头,只是把巾帕叠得整整齐齐:"托比他爹十年前死在驰道上了,他家就剩他一个男丁。"他忽然看向我,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蛛网,"明天去砖窑的时候,把腰弯低点,别让税吏看见你。"
可第二天我还是被看见了。税吏的儿子骑着匹瘦马,在砖窑前晃悠,手里甩着根鞭子。他比我大两岁,总爱用马靴踢我们这些平民的孩子。
"艾力,"他忽然勒住马,"城主府缺个扫院子的,你去不去?"
我攥着手里的泥坯,没说话。谁都知道,他说的"扫院子",其实是要把我带去给信使当杂役。
"不去?"他笑了,用鞭子指着我的脸,"那正好,征兵的册子上还缺个人名。"
我看着他靴底沾着的马粪,忽然想起床底下的青蓝陶片。那些蝴蝶的翅膀,会不会真的像老匠人说的,是用蓝火石头烧出来的?
"我去。"我说。
父亲来送我的时候,没带别的,就背着那个木箱。他把箱子塞进我怀里,沉甸甸的。"里面的东西别丢,"他声音有点哑,"要是......要是能回来,给我讲讲南边的陶窑。"
城门开了道缝,我跟着信使的队伍往外走。经过城门卫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眼他们的铜盔,阳光照在上面,晃得人睁不开眼。城墙上的鹰徽在风里动了动,好像真的要飞起来似的。
走出很远,我回头望了一眼。西土城的城墙像块灰色的石头,蹲在戈壁上。砖窑的烟还在冒,细细的一缕,被风吹得歪歪扭扭。
怀里的木箱硌着肋骨,我摸了摸,知道里面的陶片正贴着我的心跳。老匠人说过,陶土进了窑,烧出来是什么样子,谁都猜不准。
也许,我这颗埋在沙里的梭梭,真能被风吹到别的地方去。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