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土

我第一次见到金币，是在十二岁那年的秋收市集。

西土城的市集总在城墙根下的空地上铺开，麻布帐篷像雨后的蘑菇般冒出来，空气中飘着麦饼的焦香与鞣制皮革的腥气。那天我正帮父亲扛着陶罐往摊位走，忽然被一阵骚动挤得打了个趔趄，陶罐在怀里晃了晃，险些砸在青石板上。

"让让！都让让！"

穿赭石色长袍的税吏推开人群，他身后跟着个戴银环的男人，指尖捏着枚圆片在阳光下晃。那东西泛着暖融融的光，边缘錾着细密的纹路，像夕阳沉进融化的蜂蜜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邻国流通的金币，十个就能买下西土城最好的葡萄园。

"这成色，够抵三个月商税了。"税吏的声音透着谄媚，他袖口磨出的毛边蹭过男人的银环，"大人要买点什么？西土城的陶土可是东边没有的稀罕物。"

男人没看那些摆得整整齐齐的陶罐，目光扫过市集边缘缩着的乞丐，忽然笑了："你们城主的女儿，今年该及笄了吧？"

税吏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太阳烤过的砖坯："大人说笑了，城主千金......"

我抱着陶罐退到帐篷阴影里，听见父亲在身后低低地啐了一口。"金贵人的心思，不是我们能猜的。"他接过陶罐摆在稻草堆上，指腹摩挲着罐口的冰裂纹，"就像这陶罐，烧出来是盛水还是装灰，打从进窑那天就定了。"

那时我还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我只知道西土城的城墙是灰褐色的，晨雾里总飘着砖窑的烟；知道城门卫的铜盔在太阳下会反光，他们的矛尖永远对着进城的平民；知道城主的宫殿在最高的土坡上，尖顶的塔楼能望到三十里外的戈壁。

直到那年冬天，城邦要向北方的帝国纳贡。城主下令每家出半袋谷子，我跟着父亲去粮仓交粮时，正撞见税吏把一个老妇人推倒在雪地里。她的麻布口袋破了，金黄的谷子滚出来，混着污泥很快结成冰粒。

"就这么点？"税吏用靴尖碾着谷子，"城主说了，交不齐的，家里的壮丁去修驰道。"

老妇人趴在雪地里抓那些冰粒，指关节冻得发紫："真的没有了......我儿子去年死在驰道上，就剩这点口粮了......"

我攥着父亲的衣角，看见宫殿的方向飘起炊烟，暖黄的光从塔楼的窗棂里漏出来，像一块融化的黄油。父亲把我往身后拽了拽，塞给我一个麦饼："别瞅了，去那边等着。"

麦饼太干，噎得我喉咙发疼。我蹲在粮仓的石碾旁，看着老妇人被两个兵丁拖走，她的破鞋掉在雪地里，露出冻裂的脚后跟。石碾上刻着城邦的徽记，一只衔着麦穗的鹰，翅膀的纹路被磨得发亮——据说这是百年前建城时就立在这里的，那时的城主说，鹰会护着每一个西土人。

"艾力。"

父亲的声音把我拽回现实。他肩上的麻袋空了，手里捏着块木牌，上面用城邦通用的楔形文字刻着我们家的编号。"回家吧，"他的手搭在我头顶，掌心带着谷子的糙感，"明早还要去砖窑。"

走在回家的路上，雪落进领口化成水。我望着宫殿塔楼的尖顶，忽然问："爹，为什么他们能住在暖和的房子里？"

父亲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因为他们是城主的血脉。就像戈壁上的梭梭，有的长在高处，有的埋在沙里，各有各的活法。"

"可梭梭也能被风吹到别处去。"

他终于停下脚步，弯腰看着我。月光落在他眼角的皱纹里，像结了层薄冰。"艾力，"他说，"有些东西是风也吹不动的。就像这城墙，就像......"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牵着我的手往家走。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那枚金币，在不同人的手心里流转。最后我掉进一个陶罐里，罐口盖着块麻布，里面黑漆漆的，只有远处传来模糊的歌声。

醒来时天还没亮，父亲已经在收拾工具。我摸了摸枕头下的半块麦饼，忽然想起市集上那个戴银环的男人，他说东边的城邦不用楔形文字，他们的字像飞鸟一样。

也许有一天，我能亲眼见见那些飞鸟。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