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冀州的雪下得愈发急了，鹅毛般的雪片撞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呜咽。乔妩蜷缩在炭盆旁，冻得发紫的手指捏着铜火钳，将最后半块干硬的胡麻饼拨进火里。火苗贪婪地舔舐着饼身，焦香混着雪的寒气在狭小的木屋里翻涌，恍惚间竟有几分东郡糕点铺子的味道。

蜡封密信在膝头压出褶皱，朱砂印上的乔字早已斑驳。她呵出白雾，看水汽在信笺上凝成水珠，顺着"蛮儿体弱难承重负，吾儿归期将至"的字迹蜿蜒而下。炭盆突然爆出火星，惊得她指尖一颤，信纸边缘立刻燎出焦黑的痕迹。这让她想起七岁那年，乳母也是这样在火盆边教她识字，枯枝做的笔在桦树皮上沙沙作响，说"字是活的，能救命"。

"小姐，别看了。"老仆崔伯佝偻着背推门而入，肩头积雪簌簌掉落，"这天寒地冻的，该歇着了。"他浑浊的眼睛扫过信笺，喉结滚动了一下，转身往炭盆里添了块新炭。火光骤然明亮，将乔妩苍白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她望着铜镜里那张与传闻中乔家大小姐别无二致的面容，忽然笑了，笑声却像冰碴般碎在空气里。

眼角的薄疤在暖意中微微发痒，那是十二岁那年，她追着一只受伤的野兔冲进松林，荆棘划破脸颊时，血珠滴在雪地上，红得刺眼。乳母替她包扎伤口时直掉眼泪，说"我们妩儿本该是金枝玉叶"。可金枝玉叶会在寒冬腊月里赤手扒开积雪找野菜吗？会在野狼嚎叫的夜里握着猎刀守夜吗？

雪片扑打窗纸的声音愈发猛烈，乔妩起身推开木窗，寒气裹挟着冰晶扑面而来。远处的山峦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像极了乳母坟头那座新立的石碑。十五年来，她只收到过两封来自东郡的信。第一封是三年前，乳母下葬的次日，信笺被泪水晕染得模糊，却清清楚楚写着"勿念"；而这第二封，轻飘飘的一张纸，就要将她拽回那个从未有过温度的家。

乔妩崔伯

她突然开口，声音被风雪撕成碎片，乔妩你说，他们若知道我在冀州学会了杀人的本事，还会要我回去吗？

身后传来苍老的叹息，崔伯颤巍巍地将狐皮披风披在她肩上："小姐心里早有答案。"

是啊，答案早在拆开信封的瞬间就明了。乔蛮体弱难承重负？不过是乔家舍不得掌上明珠远嫁魏劭罢了。那个传闻中嗜血如命的少年将军，如今兵临城下，点名要娶乔家嫡女。而她，这个被遗弃在苦寒之地的双生女，终于有了"回家"的价值。

铜镜里，她伸手抚过眉骨，那里还留着去年冬天被流寇打伤的淤青。冀州教会了她太多：如何用草药止血，怎样在暴风雪中辨别方向，还有最要紧的——永远不要对任何人抱有期待。可此刻，望着信笺上那行"吾儿"，她的指甲还是深深掐进掌心。原来十五年的风霜，终究没能磨平血脉里那点可笑的期待。

乔妩收拾东西吧。

她将信笺投入火盆，看字迹在烈焰中扭曲变形，乔妩明日一早启程。

崔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收拾起墙角那把柳叶刀——那是乳父临终前留给她的，刀鞘上刻着的"自保"二字，早已被摩挲得发亮。

雪夜漫长，乔妩躺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听着风雪在屋檐下呼啸。她想起乳母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抓住她的手说："记住，他们不要你，是他们的错。"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棂洒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像极了当年乳母的眼泪。

晨雾未散时，乔妩已跨上那匹养了三年的枣红马。崔伯将装满干粮的皮囊递给她，欲言又止。乔妩别担心

她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冻得发麻的手指塞进马鬃里取暖，乔妩我这条命，本就是从老天爷手里抢来的。

马蹄踏碎薄冰，她最后回望了眼这座住了十五年的木屋，屋檐下悬挂的冰凌正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恍若乳母坟前摇曳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