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花园在细雨中泛着冷香,乔妩扶着石栏缓步走着,指尖轻轻掠过小腹。月余前太医诊脉时的话仍在耳边:"恭喜夫人,已有两个月身孕。"她望着池子里游弋的锦鲤,忽然想起幼年时乳母哄她的话:"孩子是上天垂怜的礼物,会带来福气。"可此刻掌心的温度,却比池水冷了几分。
石阶旁的芍药开得正盛,粉白花瓣上凝着水珠,像她这月余来无数次欲言又止的泪。自书房那场争执后,魏劭宿在东厢书房,她搬到西偏殿,连晨昏定省都刻意错开花厅的时辰。昨夜她腹痛难忍,想唤人去请太医,却在看见廊下执戟的卫兵时转了念头——他怕是连她病了都不愿知晓吧。
"夫人,您慢些。"丫鬟翠儿捧着披风跟在身后,话音里带着担忧。乔妩摇头,任由细雨沾湿鬓角,忽然瞥见假山后闪过一道玄色衣角。指尖猛地攥紧石栏,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是魏劭,他腰间的玉佩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正是她亲手所刻的"劭"字。
魏劭站在月洞门处,手里的胡麻饼还冒着热气,油纸被攥得发皱。他看见乔妩转身时,发间银簪上的珍珠坠子轻轻晃动,像极了他们新婚时她低头斟酒的模样。喉结滚动着,他想起方才在膳房,亲自盯着厨子烤饼的情形,耳尖不由得烧起来。
"我..."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乔妩望着他指间的胡麻饼,那是她嫁入侯府后唯一爱吃的点心,怀孕后更是常念着。可自冷战以来,她每日用膳时,桌上总摆着这饼,却从未见过做饼的人。
魏劭向前半步,靴底碾过湿润的青苔:魏劭听翠儿说你近日胃口不好...
话未说完,却见她眼底泛起水光,像受惊的小鹿般别过脸去。他忽然慌乱起来,想起昨夜巡夜时,瞥见她窗棂上的剪影,分明比从前清减了许多。
魏劭是我错了。
他将胡麻饼放在石桌上,油纸边缘浸着水痕,魏劭那日在书房,不该那样对你说话。
雨丝落在他肩头,将玄色衣袍洇出深色水迹,却掩不住他攥紧又松开的拳头。
乔妩望着石桌上的饼,忽然想起初嫁时,他总会在练兵归来时,藏一块胡麻饼在袖中,笑着看她吃得满手碎屑。此刻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笨拙的讨好,像极了在雪原上,捧着半块硬饼向她示好的少年。
乔妩侯爷何必...
她的声音发颤,指尖抚上小腹,却在触及衣襟时猛地收回。可眼底的泪却再也止不住,大颗大颗砸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斑。
魏劭慌了神,下意识伸手去替她擦泪,却在指尖触到她脸颊时触电般缩回。他看见她发间新添的几根银丝,想起这月余来,自己刻意避开她的目光,却在深夜路过她寝殿时,忍不住驻足倾听里面的动静。
魏劭妩儿
他忽然单膝跪地,雨水泥浆溅上蟒纹靴面,魏劭我知错了。这些日子...我每日都在想,若你真的不再理我,这侯府...不过是座空宅罢了。
乔妩震惊地望着他,这是成亲以来,他第一次在她面前下跪。记忆中那个在沙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此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仰头望着她,眼中满是忐忑。石桌上的胡麻饼已被雨水泡软,甜香混着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忽然勾动了她的孕吐反应。
乔妩我...
她捂住嘴,踉跄着扶住石栏。魏劭慌忙起身扶住她腰肢,触到她微微发颤的小腹时,忽然愣住。
魏劭你...是不是病了?
他的声音发紧,掌心隔着薄纱熨在她腰间,魏劭为何这般瘦?可是太医……
乔妩我有身孕了。
乔妩终于开口,泪水混着雨水滑进唇角,咸涩难言。她望着他骤然瞪大的眼睛,看见那里面翻涌的惊诧、狂喜与后怕,像极了当年他得知自己打了胜仗时的神情。
胡麻饼"啪嗒"掉在地上,魏劭的手悬在半空,良久才轻轻落在她小腹上,像触碰一件稀世珍宝:魏劭多久了?为何不告诉我?
乔妩怕...
她低头盯着他衣襟上的暗纹,乔妩怕你嫌孩子耽误了大业,怕你...像对百姓那样,觉得孩子不过是...
魏劭傻瓜!
他忽然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嗅到他衣袍上熟悉的沉水香,混着雨水的清新,忽然想起冀州雪原上,他用披风裹住她时的温度。
魏劭我怎么会?
他的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闷闷的,魏劭那日在药庐,看见你替伤兵换药,我就知道,这天下若没有你,纵有万里山河又如何?
乔妩蜷缩在他怀里,听着他剧烈的心跳声,忽然笑出泪来。池子里的锦鲤跃出水面,溅起细碎水花,惊散了满池月影。远处传来打更声,已是子时三刻,可怀中的温度却比春日暖阳更熨帖。
魏劭明日起,我便搬回主院。
魏劭忽然开口,指尖轻轻梳理她被雨水打乱的发丝,魏劭还有,从今日起,你每日用膳时,我必在旁伺候。
乔妩侯爷不必...
魏劭必须。
他低头封住她的话,舌尖尝到咸涩的泪味,魏劭我要看着你吃下饭,看着你替我生下孩子,看着我们的孩子在冀州雪原上骑马射箭...
乔妩望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忽然伸手环住他腰。石桌上的胡麻饼已被雨水泡得不成形状,可她知道,有些东西,早已在这场细雨中重新发芽。
雨停了,月光从云层里探出来,给芍药花瓣镀上一层银边。魏劭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步履行得极慢,生怕惊到她腹中的小生命。乔妩靠在他肩头,听见他低声呢喃:魏劭妩儿,谢谢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闭上眼睛,任由他抱着穿过月洞门。远处的廊灯下,翠儿正捧着姜汤候在门口,灯笼上的"魏"字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怀中的人呼吸沉稳,像极了当年在雪原上,那个说要护她一世周全的少年。
原来有些誓言,从来不曾被岁月冲淡,只是被尘埃暂时蒙住了光芒。而此刻,月光正好,怀中的温度正好,她知道,属于他们的春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