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风还带着春寒,乔妩扶着腰站在田垄边,腹中的胎动让她下意识按住衣摆。远处魏劭正挥着锄头翻地,玄色劲装早被他褪下搭在树杈上,只着一件月白中衣,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晒成麦色的臂膀。锄头落下时,泥土翻卷如浪,混着湿草气息漫过来,倒比府里的沉水香更让人踏实。
乔妩巍候这锄头使得比长枪还顺手。
她笑出声,话音未落便被一阵胎动牵扯得蹙眉。身旁的侍女连忙扶住她,却见魏劭已撂下锄头大步走来,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落,砸在新翻的泥土上洇出小坑。
魏劭怎么了?可是站久了?
他伸手想扶,又怕自己手上的泥污蹭到她,指尖在半空顿了顿,转而解下树杈上的外衫铺在田埂上,魏劭快坐下歇歇,这地刚化冻,潮气重。
乔妩看着他鼻尖沾着的泥点,想起昨夜他在书房摊开舆图时的模样——那时他指着冀州边境的山脉,说要在此处屯田养兵,眸光锐利如鹰。可此刻他蹲在她面前,替她拢好披风领口的动作却轻得像怕碰碎案头的茶盏。
乔妩我方才瞧着
她指了指东边的洼地,乔妩那处地势低,需得挖条沟渠引水。去年你在信里说漠北屯田要'辨土性、审水源',可还记得?
魏劭顺着她指尖望去,忽然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呵气:魏劭手怎么这么凉?早该让你在暖阁里歇着。
他的掌心覆着厚茧,是握剑磨出的棱角,此刻却小心翼翼地焐着她的手背,魏劭沟渠的事我已让工兵队去办,你呀,管好腹中的孩子便成。
田埂上忽然掠过一道影子,是杂役牵着牛犊经过。牛犊撒欢似的甩着尾巴,惊得乔妩腹中又是一动。她忍不住笑起来,却见魏劭已大步追上杂役,夺过牛背上的犁具:魏劭笨手笨脚的,看我来。
犁铧切入泥土的声响惊起几只麻雀,乔妩看着他扶着犁把的背影,月白中衣早被汗水浸透,贴在背脊上勾勒出利落的线条。想起三年前他在翼州上驳斥乔家时,也是这般挺直脊梁,只是此刻晨光落在他发间,将几缕银丝染成金色,倒比当年多了几分烟火气。
乔妩巍候这副模样,怕是要被士兵笑话。
她扬声唤道,侍女已端来温好的蜜水。
魏劭回头时,犁铧恰好翻出一丛蚯蚓,他用靴尖将泥土拨回去,接过蜜水灌了大半壶,喉结滚动间溅出几滴挂在颈间:魏劭被夫人笑话,比被士兵笑话可怕多了。
他抹了把脸,泥污混着汗水在脸颊划出花痕,魏劭当年在冀州雪原,你说我穿狐裘像棕熊,我至今还记得。
乔妩望着他眼角的笑纹,忽然想起昨夜他抱着账本到她房里,说要将屯田收益分三成给流民。烛火下他指尖划过账本上的数字,忽然抬头看她:魏劭妩儿,你说这天下该是甚么模样?
那时她正替他挑去发间的落墨,随口答:乔妩该是田有稻粮,路无饥民。
此刻田地里已有亲兵开始插苗,青嫩的秧苗在泥水中舒展,像极了冀州雪原下探出头的草芽。魏劭放下犁具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替她理好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蹭过她眉梢时,忽然停住了——那里似乎还留着前日他替她描眉时蹭上的黛痕。
魏劭前儿说的木马,我已让木匠打了样。
他忽然低声道,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魏劭等秧苗灌浆时,便能给孩子骑了。
乔妩伸手抚上他手背,触到他虎口处新添的伤疤——那是上月巡查营寨时被荆棘划的。她想起昨日在库房看见的兵书锦囊,边角已被他摩挲得发毛,里面还塞着她去年绣的并蒂莲帕子。
乔妩你看那秧苗
她忽然指向田间,乔妩刚插下去时歪歪扭扭,可只要扎根深了,风雨都不怕。
魏劭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晨光正漫过田垄,将青嫩的秧苗镀上金边。他忽然蹲下身,把耳朵贴在她腹上,像个贪玩的孩童:魏劭听见了么?孩子在踢我呢。
乔妩被他逗得轻笑,却在触及他发间银丝时鼻尖微酸。她想起乳母说过的话,夫妻间哪有不磨的棱角,就像这田垄,总要翻松了泥土,才能种下新苗。
远处传来亲兵的呼喝,说沟渠已挖好。魏劭起身时,顺手拔了株田边的蒲公英吹向空中,絮语般的绒毛掠过乔妩发梢:魏劭等秋收时,带你和孩子来看打谷。
他替她拢紧披风,指尖擦过她唇畔,魏劭到时候让伙夫煮新米,拌上你爱吃的蜜渍梅子。
风掠过田垄,掀起他汗湿的衣摆,也吹动了乔妩鬓边的银簪——那支刻着并蒂莲的银簪,此刻在晨光里闪着温润的光。她望着魏劭转身走向田地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垄新翻的泥土,比任何兵书战策都更让人心安。
毕竟这天下的野心,终究要落在能生长稻粮的土地上;而比宏图霸业更珍贵的,从来都是身边人眼底的光,和这田垄间实实在在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