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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檐下星辰

雨势又转大了。

温谨言站在书房门口,望着屋檐垂下的水帘发呆。他本打算等雨小些就继续工作,可天公不作美,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已经打湿了他的裤脚。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回头,看见沈星河正蹲在地上收拾相机包,湿发垂落遮住了半边脸。

"电路一时半会修不好。"温谨言听见自己说,声音比预想的要干涩。他清了清嗓子,"老宅的配电系统还是八十年代改造的。"

沈星河抬起头,水珠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你经常来这里工作?"他拍了拍相机包上的水渍,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小动物。

"第三次。"温谨言犹豫片刻,还是多解释了一句,"省里启动古宅保护项目,需要先做文物评估。"他瞥见沈星河的运动鞋边缘渗出血色,皱了皱眉,"伤口需要重新包扎。"

沈星河跟着他的视线低头,这才发现纱布已经被雨水浸透。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没事,我皮实——哎!"

温谨言已经转身从架子上取了把油纸伞:"西厢房有医药箱。"见沈星河愣着不动,他补充道,"你刚才坐过的太师椅是乾隆年间的。"

这句话果然奏效。沈星河像被烫到似的跳起来,差点又撞到身后的多宝阁。温谨言下意识伸手虚护了一下,好在这次没碰倒任何东西。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回廊,沈星河刻意放轻脚步,却还是踩得老旧的木板吱呀作响。

回廊的雕花栏杆上爬满了凌霄花,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沈星河突然停下,从包里掏出相机。温谨言刚要制止,却见他只是调整了几个参数,然后把相机收了起来。

"不拍?"

"光线太差了。"沈星河指了指乌云密布的天空,"而且这种美更适合用眼睛记住。"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一朵垂落的橙色花朵,"你看这弧度,像不像敦煌壁画里的飞天衣袂?"

温谨言怔了怔。他来过这么多次,从来只注意木结构的榫卯是否松动,彩绘的颜料是否剥落,却从未认真看过这些花朵。雨中的凌霄确实美得惊心动魄,花瓣上的水珠如同缀满碎钻。

西厢房比书房暖和些,窗下摆着张红木榻,上面铺着竹席。温谨言熟门熟路地从博古架下层拿出医药箱,示意沈星河坐下。沈星河刚要拒绝,温谨言已经半跪下来,用镊子夹起酒精棉球。

"我自己来就......"

"别动。"温谨言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感。沈星河只好乖乖坐好,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修复师用处理文物的手法清洁他的伤口。棉球擦过擦伤处时,沈星河倒吸一口冷气,但硬是没缩腿。

温谨言的动作顿了顿:"疼可以喊出来。"

"哪有那么娇气。"沈星河咧嘴一笑,却在下一秒被消毒水刺激得龇牙咧嘴,"嘶——话说你随身带急救包,是因为经常受伤?"

"师父教的。"温谨言剪开新纱布,"文物脆弱,修复师必须确保自己不会成为危险源。"他指了指沈星河的相机包,"你们拍照前不也要检查设备状态?"

沈星河眼睛一亮:"没错!我每次换镜头都要先吹掉灰尘。"他兴奋地比划着,"有一次在沙漠,我为了等一束完美的光,保持同一个姿势四十分钟,最后腿麻得站不起来。"

温谨言嘴角微微上扬,又很快抿平。他包扎的动作很利落,纱布边缘折得整整齐齐,最后用医用胶带固定时,指尖不经意擦过沈星河的脚踝,触感微凉。

"好了。"温谨言站起身,却发现沈星河正盯着他手腕上的疤痕看。他迅速拉下袖口,转身去收拾医药箱。

窗外雷声轰鸣,雨点砸在瓦片上的声音越来越急。沈星河识趣地没追问,转而从包里摸出个保温杯:"喝点热的?我带了正山小种。"

茶香在雨气氤氲的房间里弥散开来,温谨言有些意外地接过杯子。茶汤橙红透亮,入口醇厚回甘,带着淡淡的松烟香。他不由自主地评价:"水温刚好九十度,冲泡时间三分钟左右。"

"行家啊!"沈星河惊喜道,"我还以为你们搞文物的只喝咖啡提神呢。"

温谨言捧着杯子,热气模糊了镜片:"我父亲......"他顿了顿,"我父亲爱喝茶。"这句话像是打开了一个隐秘的开关,他突然问道,"你怎么会随身带整套茶具?"

沈星河晃了晃保温杯:"这是改良版的,内胆是茶仓,杯盖当茶海。"他笑着指了指自己右耳的痣,"户外摄影师的小聪明。有次在雪山拍金丝猴,靠这个续命。"

雨声中,两人之间的氛围莫名松弛下来。温谨言发现沈星河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做手势,像是要把脑海中的画面直接抓出来给人看。而当谈到专业话题时,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会突然变得异常专注,瞳孔微微收缩,像相机镜头在调整焦距。

"所以这本《听雨轩笔记》,"沈星河捧着茶杯问道,"除了星象还记了什么?"

温谨言犹豫了一下。按惯例他不该与外人讨论工作细节,但此刻雨声隔绝了外界,这个狭小的空间仿佛与世隔绝。他推了推眼镜:"主要是建筑细节。比如地下的排水系统,其实是按照'水龙经'设计的,每个转角都有玄机。"

"就像刚才回廊的转角?"沈星河突然坐直身体,"那里明明可以直线连接,却偏偏多出个折角,我还在想为什么......"

"为了改变雨水流向。"温谨言接上他的话,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东侧屋檐收集的雨水会沿着那个转角流入暗渠,最后汇入院中的锦鲤池。"他顿了顿,"你注意到了?"

沈星河兴奋地点头:"因为角度很特别!我下意识想拍下来。"他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一张草图,"你看,这个转折的线条多漂亮,像书法里的飞白。"

温谨言凑近看屏幕,发现沈星河竟然用简单的几笔就抓住了古建的精髓。那些他习以为常的斗拱飞檐,在素描中呈现出全新的韵律感。两人的肩膀不经意相碰,温谨言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茶香混着雨水的味道。

"你懂建筑?"

"只懂看,不懂造。"沈星河笑着摇头,"但我爷爷是木匠,小时候常跟我说'木料有灵性'。"他的指尖在屏幕上虚画着,"这种榫卯结构,现在几乎见不到了吧?"

温谨言点点头,突然起身走向书架。他取下一本相册,小心地翻开:"上周拍的,主梁上的彩绘。"照片里,繁复的缠枝莲纹已经褪色,但笔触依然清晰可辨。

沈星河轻轻吹了声口哨:"这构图!莲茎的走势跟梁木的纹理完美融合。"他指着照片一角,"等等,这里是不是藏着字?"

温谨言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那个暗记确实存在,但被颜料遮掩得极好,连他都是借助放大镜才发现的。沈星河却一眼就捕捉到了,这大概就是摄影师对画面的敏感度。

"『甲申年程墨手绘』。"温谨言证实了他的发现,"应该是民国时期的修复记录。"

"程墨......"沈星河若有所思地重复这个名字,"会不会是书信里提到的那位?"

"什么书信?"

沈星河从手机里调出另一张照片:"上个月在邻县档案馆拍的。有封信提到'观星阁程君善绘事',我还以为是同名......"

温谨言顾不上保持距离,几乎贴到沈星河肩头看屏幕。那是封泛黄的信笺,落款是"雪声",字迹清秀挺拔。信中除了提到程墨的绘画才能,还隐晦地描述了某种天文仪器。

"这封信——"

"雨小了。"沈星河突然说。温谨言抬头,发现阳光真的透过云层,在窗棂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星河站起身,活动了下腿脚,"伤口好多了,谢谢。"

温谨言这才意识到两人已经聊了近一小时。他合上相册,莫名有些不舍:"你的摄影专题......"

"还会在这里拍一周。"沈星河递给他一张新的名片,这次背面写着日期和时间,"明天这个时候,如果你有空,我可以给你看更多资料。"他眨眨眼,"我对老建筑是真的感兴趣,不是套近乎。"

温谨言接过名片,触感微凉。他想起父亲常说的话:有些相遇如同古玩上的包浆,需要时间沉淀才会显现真谛。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屋檐滴水的声音却更加清晰,像某种隐秘的节拍。

"我明天有修复工作。"温谨言说,看见沈星河的肩膀垮了下来,又补充道,"但后天上午可以抽出一小时。"

沈星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右耳那颗小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动。他背起相机包,脚步轻快地走向门口,却在门槛处突然转身:"温老师,你知道为什么古人要在屋檐下挂风铃吗?"

温谨言下意识回答:"驱鸟,还有风水上的考量......"

"不止。"沈星河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听。"

一阵风吹过,回廊尽头的铜铃叮咚作响。温谨言这才注意到,每个铃铛的音高都不同,连在一起竟成了一段简单的旋律。雨水从檐角滴落,与铃声交织成奇妙的二重奏。

"《雨霖铃》的调子。"沈星河轻声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这话真没错。"

温谨言怔在原地。这句话他太熟悉了——父亲的书房里就挂着这样一幅字。他正想追问,沈星河已经挥挥手走进阳光里,运动鞋踩过积水的地面,溅起细碎的水花。

回到书房,温谨言发现桌上多了个纸折的小船,船身用茶渍染成了琥珀色。船帆上写着"谢谢包扎",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相机图案。他拿起纸船,发现下面压着一张便签:

「你笑起来很好看,应该多笑笑。——S」

温谨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角。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笑了。窗外,阳光彻底驱散了乌云,老宅的瓦片蒸腾起淡淡的水汽,宛如一幅正在苏醒的水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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