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中的听雨轩宛如一幅水墨画。温谨言推开厚重的木门,晨风裹着木樨的甜香扑面而来。三个月过去,门廊上那道划痕已经修复如初,只有凑近才能看出新补的漆色略浅一些。他蹲下身,指尖轻抚过雕花处——这是他亲手修复的部分,用了与当年相同的桐油灰配方。
"谨言!这边!"
沈星河的声音从回廊尽头传来,伴随着相机快门的轻响。温谨言抬头,看见他站在凌霄花架下,晨光透过藤蔓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星河今天穿了件深蓝色亚麻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自从听雨轩被正式列为省级文保单位后,他就把工作室搬到了西厢房,美其名曰"驻场创作"。
"你看。"等温谨言走近,沈星河兴奋地展示相机屏幕。画面里是一只玳瑁猫,正蜷在程墨当年设计的排水口旁打盹,水流在它身边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这构图,这光影,简直像是程墨亲手安排的。"
温谨言凑近看屏幕,鼻尖几乎碰到沈星河的耳廓。那人身上有淡淡的暗房药水味,混着永远不变的茶香。自从江边那个似有若无的吻后,他们之间多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却谁都没有急着捅破那层窗户纸。
"《檐下星辰》的展板送到了。"温谨言从包里取出一个纸筒,"王主任说开幕式可以放在下个月,正好是听雨轩列入文保的第一个满月。"
沈星河接过纸筒,手指不经意擦过温谨言的腕骨。他展开宣传样张,上面是两人在江边的合影——夕阳下十指相扣的剪影,下方烫金字体印着展览名称和那句"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这个标题最终被确定为展览名称,既是程墨的信中名言,也暗合了沈星河对摄影的理解。
"完美。"沈星河轻声说,目光却落在温谨言脸上而非展板,"对了,我收到个邀请。《国家地理》想做期中国古建筑保护的专题,希望用我们的故事作开篇。"
温谨言惊讶地挑眉。这意味着一场可能长达数月的全国考察,走访各处濒危古建。他想起沈星河那些风尘仆仆的野外照片,沙漠、雪山、雨林......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成为那些冒险故事的一部分。
"你愿意吗?"沈星河问,声音里有一丝罕见的紧张,"我们可以规划路线,先去云贵的吊脚楼,然后——"
"我需要安排下工作交接。"温谨言打断他,嘴角微微上扬,"博物馆那边还有两个修复项目没结案。"
沈星河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有星辰坠入。他忽然抓住温谨言的手腕,将他拉到东侧的回廊下:"先看这个!"
回廊的转角处,几个工人正在安装一块铜牌。温谨言凑近看,上面刻着"程墨与林雪声纪念园"的中英文字样,下方是两人的生卒年份和简短生平。最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其志其情,永驻此轩"。
"王主任特批的。"沈星河得意地说,"正式揭牌放在展览开幕式那天。"他顿了顿,声音突然变得柔软,"我有个想法......我们可以把铜铃和那封未寄出的信放在展示柜里,就摆在合影旁边。"
温谨言点点头。这三个月来,他们已经将程墨与雪声的故事整理成册,连同那些书信、星图和设计稿一起,即将出版为《听雨轩记忆》。而沈星河的摄影展,则是用影像为这段历史作注。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花窗,在藏书阁的地板上投下几何光斑。温谨言正在整理最后一批资料,忽然听见阁楼传来沈星河的呼唤。他爬上楼梯,发现沈星河站在圆窗前,身旁架着一台崭新的天文望远镜。
"生日快乐。"沈星河笑着说,右耳的小痣在阳光下格外明显,"虽然提前了两周,但今晚有英仙座流星雨,等不及了。"
温谨言愣在原地。他自己都忘了这个日子——自从母亲去世后,生日就成了日历上一个普通的数字。他走近望远镜,看见镜筒上刻着两行小字:"见你所见,爱你所爱"。
"这是......"
"程墨设计图的扉页题词。"沈星河轻声解释,"我在整理他的一沓草稿时发现的。"他调整着望远镜焦距,"我想他原本打算刻在送给雪声的什么物件上。"
温谨言眼眶发热。他俯身看向目镜,视野里是湛蓝的天空和飘过的云絮。沈星河站在他身后,胸膛几乎贴着他的后背,手把手教他调节旋钮。那人身上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心跳声近在耳畔。
"今晚能看到昴宿团。"沈星河的声音带着笑意,"我查过天文软件,和程墨星图上标注的位置几乎一致。"
温谨言直起身,突然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的睫毛。沈星河没有后退,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目光柔和得像夏夜的月光。阳光透过圆窗,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投下一个完美的光斑,形状恰如听雨轩的平面图。
"沈星河,"温谨言轻声问,"你为什么要拍那么多我的照片?"
沈星河眨了眨眼,突然笑了:"因为我透过镜头看世界已经成了习惯,直到有一天——"他轻轻摘下温谨言的眼镜,"我发现取景框里的你,比真实的你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
"温度。"沈星河的指尖抚过温谨言的眉骨,"呼吸声。还有你紧张时会抿起的嘴角。"他顿了顿,"后来我才明白,有些东西是镜头永远捕捉不到的。"
窗外,一阵风吹过,檐角的铜铃奏出零星的音符。温谨言想起那个雨夜,他们在阁楼发现铜铃时的情景。当时的他绝不会想到,这段始于暴雨的相遇,会将他引向如此明亮的晴天。
"谨言,"沈星河突然正经起来,"我查过程墨和雪声的资料。林家后来去了台湾,而程墨......"他叹了口气,"有记录显示1938年有个同名华人在旧金山开了家建筑事务所,专做中西合璧的设计。"
温谨言心头一震:"你是说他一个人去了美国?"
"很可能。但1942年后就再没有记录了。"沈星河轻触铜铃,"我想他终其一生都在实践对雪声的承诺——把他们的设计理念带到更远的地方。"
暮色渐浓,第一颗星星在靛蓝的天幕上亮起。沈星河调试好望远镜,两人肩并肩坐在圆窗下,分享一壶正山小种。温谨言说起父亲得知听雨轩列入文保时的反应——那位严肃的历史学家罕见地红了眼眶,还翻出家中珍藏的民国建筑年鉴,里面竟有程墨早期作品的记载。
"我爸说......"温谨言难得地笑了笑,"这是他这些年收到最好的生日礼物。"
沈星河好奇地问:"你爸知道我们的事吗?"
"知道。"温谨言抿了口茶,"他说'总算有人能让你这个工作狂休息了'。"
沈星河大笑起来,笑声在阁楼里回荡。温谨言注视着他笑出泪花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这就是幸福的模样——简单、明亮,像程墨设计的排水系统一样自然流畅,像雪声谱写的旋律一样清澈见底。
夜色完全降临,流星雨如期而至。他们轮流通过望远镜观测,沈星河不时按下相机快门,试图捕捉流星划过昴宿团的瞬间。温谨言则用那台老式胶片相机,拍下沈星河专注工作的侧脸。胶片所剩不多,他珍惜每一次快门机会。
"许愿了吗?"当一颗特别明亮的流星划过天际时,沈星河突然问。
温谨言摇摇头。他从小就不信这些,母亲病重时他对着流星许过的愿从未实现。沈星河却抓起他的手,将一枚硬币放在他掌心:"试试看。就当是为了......"
他的话没能说完。温谨言倾身向前,吻住了他的嘴唇。那是一个生涩却坚定的吻,带着红茶的苦涩和星光的清冷。沈星河愣了一秒,随即回应了这个吻,手指穿过温谨言的发丝,温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古董。
"这就是我的愿望。"分开时,温谨言轻声说。
沈星河的眼睛在星光下闪闪发亮。他拿起铜铃轻轻摇晃,七十七下铃声在夜风中飘散,像是跨越时空的祝福。温谨言想起程墨信中的话——"铃响七十七,见君如初见"。此刻他终于明白,有些相遇是命中注定,就像雨水终将汇入江河,星辰永远彼此守望。
次日清晨,温谨言在工作室的暗房里找到了沈星河。那人正忙着冲洗昨晚拍的照片,红色暗灯下他的轮廓显得格外柔和。看到温谨言进来,沈星河举起一张湿漉漉的相纸:"看这张!"
照片上是流星划过昴宿团的瞬间,七颗主星清晰可辨。但更神奇的是,望远镜的目镜反射中隐约可见两个依偎的身影——那是他们观测时的倒影,被星光永远定格。
"这张就叫《檐下星辰》吧。"沈星河轻声说,将相纸小心地夹起来晾干,"我们的第一张正式合影。"
温谨言从背后环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上。暗房里弥漫着显影液的味道,还有沈星河身上永远不变的茶香。他想,这大概就是程墨与雪声未能拥有的未来——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在晨光中分享一壶茶,在星空下交换一个吻。
"我有个想法。"温谨言突然说,"《国家地理》的行程结束后,我们可以回这里办个工作室。你接摄影项目,我接文物修复......"
"然后在院子里种满凌霄花。"沈星河接上他的话,转身将他拥入怀中,"再养只玳瑁猫,就住在程墨和雪声曾经观星的阁楼上。"
阳光透过暗房的红色窗帘,在他们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远处,听雨轩的风铃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奏响那首未完成的《霓裳》。温谨言想,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就像雨水落入古宅的排水系统,经过精巧的设计,最终汇入江河,奔向大海。
而他和沈星河,也将带着程墨与雪声的故事,走向更广阔的天地。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情感,那些未能实现的梦想,终将在他们的生命中,找到新的归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