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听证会现场冷气开得很足，温谨言却觉得后背渗出一层细汗。他坐在前排座位上，不断调整领口的纽扣——沈星河今早执意要他换上这件浅青色立领衬衫，说这样上镜好看。会议室后排架着三台摄像机，省电视台的记者正在调试设备，镜头偶尔扫过观众席，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紧张？"沈星河凑近他耳边问，呼吸拂过耳廓激起一阵微妙的战栗。他今天把头发全梳到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和右耳那颗小痣，西装外套里搭了件深蓝色衬衫，衬得眼睛格外明亮。

温谨言摇摇头，手指却不自觉地敲打起膝盖。沈星河悄悄在桌下握住他的手腕，拇指轻轻摩挲那道疤痕："记得昨晚在阁楼的感觉，就当只对我说。"

宏基集团的团队鱼贯而入，赵明走在最前面，锃亮的皮鞋踩在地毯上没发出一点声音。他身后跟着三位头发花白的"专家"，其中一位正在翻看宏基精美的开发方案。温谨言认出那是省建筑设计院的退休副院长，以支持商业开发闻名。

王主任敲了敲话筒，听证会正式开始。赵明首先发言，他展示的3D效果图里，听雨轩被改造成了一个豪华酒店的中庭，古建筑元素只剩下装饰性的飞檐和几根漆成红色的柱子。台下几位官员模样的人频频点头，还有人用手机拍下效果图。

"......在保留历史文化符号的同时，注入现代活力。"赵明的声音充满自信，"项目预计创造五百个就业岗位，年税收超过......"

温谨言感觉沈星河的手指绷紧了。他侧头看去，发现沈星河正盯着自己的相机屏幕——那是昨晚录制的视频，暂停在程墨与雪声婚书的特写画面上。

轮到他们发言时，温谨言的喉咙发紧。沈星河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起身走向发言台。他没有用准备好的PPT，而是直接连接了摄像设备。

"各位，请先看一段三分钟的视频。"

屏幕亮起，温谨言的声音从音响中流淌出来，清晰而沉稳。镜头里的他站在阁楼圆窗边，手里捧着那叠泛黄的信笺，讲述着程墨与雪声如何在古宅相遇相知。画面切换到建筑细节时，沈星河的摄影天赋展现得淋漓尽致——每一个榫卯结构、每一处星图雕刻都在特写中焕发生命力。当铜铃奏响《霓裳》片段的录像播放时，会场鸦雀无声。

视频结束在锡盒里的船票特写上，日期"1937年8月13日"下方，沈星河添加了一行小字："上海沦陷前最后一班赴美客轮"。

温谨言惊讶地看向沈星河，这个细节他们之前并未发现。沈星河对他眨眨眼，转向会场："各位，程墨与雪声的故事不仅是段感人爱情，更代表了中国近代建筑史与声学研究的珍贵结晶。听雨轩的排水系统是程墨将西方流体力学与传统工艺结合的典范，而七个铜铃的音律设计则体现了雪声对宋代乐谱的革新理解。"

他展示了几张对比图，证明程墨的设计影响了后来多位著名建筑师的作品。温谨言注意到赵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正低声与身旁的专家交谈。

"至于这些发现的可信度......"沈星河突然切换屏幕，播放了一段录音。赵明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会场："批文已经在走了......那些破房子有什么好保留的......"

会场顿时哗然。赵明猛地站起来："这是偷录的！侵犯商业机密！"

"公共场合的发言何来机密？"沈星河反问，眼神锐利如他镜头下的刀锋。他转向评审委员，"各位手上都有我们提交的完整学术报告，包括省文物鉴定中心的认证。今天我只想问——如果程墨和雪声的故事发生在异性之间，还会有人质疑听雨轩的保护价值吗？"

这个问题像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一位女委员放下钢笔，若有所思地看向屏幕上的婚书。温谨言深吸一口气，突然站了起来。

"我......我有补充。"

他的声音比预想的要稳。沈星河立刻让出位置，温谨言站到发言台前，感觉膝盖微微发抖。台下的目光像聚光灯般灼热，他下意识寻找沈星河的眼睛——那人站在摄像机旁，对他做了个深呼吸的手势。

"我是温谨言，省博物馆文物修复师。"他打开昨晚发现的锡盒，取出那张西医诊断书，"这是林雪声的肺结核诊断证明，日期是1937年7月5日。而他们购买的船票是8月13日，从上海到旧金山。"

他调出一张历史地图："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上海港关闭。这班船很可能是最后离港的客轮之一。"温谨言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坚定，"程墨与雪声最终没能登上这艘船。我们在梁柱夹层中找到了这个——"

屏幕上显示出一张泛黄的纸条，字迹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

「雪声病逝于七夕黎明。林家不许我近前，仅允于墙外遥祭。今将毕生研究藏于梁间，愿后世君子知我二人之心。墨绝笔」

会场安静得能听见空调运转的嗡鸣。温谨言继续道："程墨后来独自完成了听雨轩最后的改建，在每处设计中都融入了对雪声的纪念。这不是普通的古宅，而是一座用木头、砖瓦和铜铃铸就的纪念碑。"

他看向评审席，突然不再害怕那些审视的目光："各位手上宏基集团的开发方案中，承诺会'保留历史风貌'。但请问，当游客走在被改成酒吧的观星阁里，喝着鸡尾酒欣赏LED模拟星空时，谁会记得程墨与雪声真实的故事？"

这句话像打开了某个开关。后排一位年轻记者突然开始鼓掌，紧接着是几位文化界代表，最后连那位退休副院长也轻轻拍了拍手。王主任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低声与身旁的委员交谈。

赵明脸色铁青地离席而去，宏基的团队面面相觑，也跟着离开了。温谨言站在发言台前，突然感到一阵虚脱。沈星河适时地上前接过话筒，简单总结了保护方案的技术细节。

听证会延长了整整一小时。结束时，评审主席宣布将建议将听雨轩列入省级文保单位，并申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记者们围上来提问，闪光灯晃得温谨言睁不开眼。沈星河熟练地挡在他前面，回答大多数问题，只在专业细节上引导记者询问温谨言。

"温老师，"一位女记者挤到前面，"您和沈摄影师是如何发现这个感人故事的？"

温谨言张了张嘴，却见沈星河笑着接过话头："一场暴雨中的偶遇。温老师抢救古籍的专注样子，让我想起程墨当年可能也是这般模样。"他看向温谨言的眼神柔软得像夏夜的月光，"有些缘分，是命中注定的。"

离开会场时已是黄昏。沈星河提议去江边走走，温谨言欣然同意。两人沿着堤岸慢慢前行，沈星河突然停下，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给你。听证会胜利的礼物。"

盒子里是一台老式胶片相机，保养得极好，黄铜部件泛着温润的光泽。温谨言惊讶地抚过相机顶部的刻字——"Leica III"，1936年款，与程墨生活的年代相同。

"这太贵重了......"

"旧货市场淘的。"沈星河轻描淡写地说，却藏不住眼中的期待，"我改装过，可以用现代胶卷。试试看？"

温谨言举起相机，透过取景框看到的世界突然有了全新的质感。他下意识对准沈星河——那人正倚在栏杆上，夕阳给他的轮廓镀上金边，右耳的小痣在逆光中若隐若现。快门声清脆悦耳，像是冻结了时间的一个切片。

"你刚才在会场加的那行字，"温谨言放下相机，"怎么知道是最后一班船？"

沈星河望向江面："昨晚你睡着后，我查了历史资料。那艘船确实开出去了，但在公海被日军拦截，乘客全部转道香港。"他顿了顿，"我在想，如果程墨和雪声真的上了船，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江水拍打着堤岸，远处货轮的汽笛声悠长而哀伤。温谨言突然明白沈星河送这台相机的深意——它诞生于程墨与雪声的时代，却能记录当下的光影。就像听雨轩，承载着过去的记忆，却因他们的发现而重获新生。

"谨言，"沈星河转向他，声音有些异样的紧绷，"我有个展览创意，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打开手机相册，展示了几张概念图——将程墨的设计图纸与雪声的乐谱并置投影，配合铜铃实际奏响的旋律，形成一个沉浸式艺术空间。最后一面墙留白，标注"当代视角"。

"这部分我想放两组照片：一组是听雨轩的建筑细节，另一组是......"沈星河滑动屏幕，出现温谨言工作时的系列照片，"你修复文物的过程。两种守护，跨越时空的呼应。"

温谨言的心脏突然跳得厉害。那些照片里的自己他从未见过——低头专注的侧脸，指尖轻抚古籍的温柔，阳光下微微眯起的眼睛。沈星河的镜头捕捉到了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神态，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还有这个位置......"沈星河指向概念图中央，那里标记着一个问号，"我想放一张我们的合照，但还没找到合适的。"

温谨言握紧了那台老相机，金属机身已经被他的体温焐热。江风拂过，带着初秋的凉意和湿润的泥土气息。他鼓起勇气，轻轻碰了碰沈星河的手腕："现在拍一张？"

沈星河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请路过的一位老人帮忙拍照，然后拉着温谨言站到栏杆边。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堤岸上，融为一处模糊的轮廓。

"靠近一点。"举着相机的老人笑着说。

沈星河自然地环住温谨言的肩膀，而温谨言——令他自己都惊讶地——伸手握住了沈星河垂在身侧的左手。十指相扣的瞬间，两人同时转头看向对方，嘴角扬起相似的弧度。

快门声响起，定格了这个瞬间。

回程的出租车上，沈星河查看刚拍的照片，满意地轻笑。温谨言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突然问道："如果程墨和雪声的故事发生在今天，会不一样吗？"

沈星河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边缘："至少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一起看医生，不必等到私奔。"他顿了顿，"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比如暴雨中的相遇，比如共同守护的热爱。"

车停在听雨轩门前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老宅在月光下静谧如画，只有屋檐的风铃偶尔发出轻响。沈星河付完车费，转身发现温谨言还站在门口，仰头望着阁楼的圆窗。

"在想什么？"沈星河站到他身旁，两人的影子在地上重叠。

温谨言摇摇头，从口袋里取出铜铃轻轻摇晃。七十七下铃声在夜色中荡漾，像是跨越时空的回应。沈星河突然伸手接过铜铃，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铃音渐歇时，沈星河低头吻了温谨言被夜风吹乱的鬓角，动作轻得像片羽毛。这个吻一触即离，却让温谨言的心脏几乎停跳。他抬眼看向沈星河，发现对方的眼睛里盛满了星光，还有毫不掩饰的忐忑与期待。

温谨言没有回答，只是牵起沈星河的手，十指相扣地走进听雨轩。木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合上，将星光与夜色都关在了外面，只留下两个交叠的身影，在古老的门廊下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