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渐密,听雨轩的瓦片上腾起细密的水雾。温谨言站在阁楼窗前,看着沈星河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相机挂在脖子上晃来晃去,像某种执着的钟摆。从画廊回来后,沈星河就处于这种焦躁的状态,拒绝休息,拒绝交谈,只是不停地拍摄——被雨水打湿的凌霄花、屋檐滴落的水线、门廊上那道新鲜的划痕。
听证会虽然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但文化厅要求补充更多关于程墨与雪声关系的证据。而沈星河被毁的摄影展原定下周开幕,保险公司认定是"人为故意损坏",理赔流程漫长。
温谨言转身上楼,木楼梯发出疲惫的呻吟。阁楼里闷热潮湿,铜铃还摆在昨晚的位置,红绳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曳。他小心地捧起铃铛,指腹摩挲着那两行刻字——"铃响七十七,见君如初见"。窗外突然亮起闪电,照亮了梁柱上一处他从未注意过的阴影。
"沈星河!"他脱口喊道,随即被自己的音量吓了一跳。雨声中,脚步声急促地接近,沈星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发梢还滴着水。
"怎么了?"沈星河喘着气问,相机随着他的动作撞在胸口。
温谨言指向主梁:"那里有东西。"
闪电再次划破天空,刹那间他们看清了——梁木上刻着一幅精细的星图,比之前发现的任何一幅都要复杂,中央昴宿团的位置镶嵌着一块深蓝色琉璃。沈星河立刻架起三脚架,调整长曝光参数。温谨言则爬上梯子,用软毛刷清理梁上的积尘。
"这不仅仅是星图。"温谨言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是建筑图纸和乐谱的结合体。"
随着尘土被拂去,隐藏在星点之间的线条逐渐清晰——那是听雨轩的建筑结构图,但标注方式前所未见。每条梁柱的位置对应着乐谱上的音符,排水系统的走向形成了五线谱,而七个铜铃的位置正好是七个高音符号。
沈星河拍完照,将图像导入电脑进行增强处理。屏幕上的图纸逐渐显现出更多细节:某些梁柱上标着小小的"墨"字,而音律部分则署着"雪声"的花体签名。最令人震撼的是图纸边缘的题记:
「丁丑年荷月,与雪声共绘此图。建筑为体,音律为魂,二者交融,方成听雨轩之精魄。后世君子若得见此图,当知我二人非独匠人与琴师,实乃——」
字迹到此中断,像是作者突然停笔。温谨言和沈星河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那封未寄出的诀别信。雨点敲击瓦片的声音越来越急,铜铃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声响,不成曲调却莫名哀伤。
"我们需要找到第八个铃。"沈星河突然说,手指轻抚图纸上昴宿团的位置,"琉璃后面可能是空的。"
温谨言爬上梯子检查那块蓝色琉璃。它被巧妙地镶嵌在木纹中,边缘几乎与梁柱融为一体。当他用镊子轻敲琉璃表面时,传来空洞的回响。
"确实有夹层。"温谨言的声音绷紧了,"但需要专业工具才能取出来。"
沈星河翻遍相机包,找出一把多功能军刀:"试试这个?"他站在梯子下方仰头望着温谨言,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滑进衣领,在锁骨处积成小小的水洼。
温谨言小心地撬动琉璃边缘,古老的胶合剂已经脆化。随着"咔"的一声轻响,琉璃片被取下,露出后面隐藏的暗格——里面放着一个锡制小盒,盒盖上刻着交叠的"M"和"X"字母。
梯子突然晃动了一下。沈星河立刻用身体抵住梯脚,双手牢牢扶住两侧。温谨言低头看他,发现两人的脸近在咫尺,沈星河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我接着你。"沈星河说,声音低沉而坚定。
温谨言取下锡盒爬下梯子,两人的手在传递过程中短暂相触,都是冰凉的。锡盒打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页和两张船票。船票上的日期是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三日,从上海到旧金山,乘客姓名分别是"Cheng Mo"和"Lin Xuesheng"。
"他们计划一起走......"沈星河轻声说。
纸页上是程墨的笔迹,字迹潦草得像在极度匆忙中写就:
「雪声病笃,医云肺痨已入三期。林家悔婚,却不准其随我赴美就医。今买通仆役,拟七夕夜携雪声离此赴沪。此盒藏于我二人最珍视之处,若事败,愿后世知我辈非畏世俗之人,实乃......」
最后几个字被某种深色污渍模糊了,像是血迹又像是泪痕。温谨言翻到第二页,发现是张西医诊断书,日期为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初五,患者姓名"Lin Xuesheng",诊断结果"Tuberculosis, advanced stage"。
"所以雪声不是恐高,"沈星河突然说,"是肺结核让他无法登高。"
温谨言想起那些信中提到的"畏高",恍然大悟。程墨改造花窗、设计地面观测装置,全是为了让病重的雪声不必登楼也能观星。而七夕那晚悬挂的铜铃,不仅是定情信物,更是离别的倒计时。
雨声渐歇,暮色笼罩阁楼。沈星河打开手机照明,冷白的光线下,温谨言发现他的眼眶发红。
"我们得让这个故事被听见。"沈星河说,手指轻轻抚过那张船票,"明天就是最终听证会了。"
温谨言点点头,却想起被破坏的摄影展。沈星河最有力的视觉证据已经毁了,而他自己——他太清楚自己在公开场合的表现,紧张时会语无伦次,面对质疑会大脑空白。王主任暗示过,明天宏基集团会请来几位"权威专家"质疑他们发现的真实性。
"我可以......"温谨言艰难地开口,"我可以试着做PPT演示。"
沈星河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你站在会议厅后排都会手心出汗。"这话没有嘲讽,只有温柔的了解。他拿出相机,翻到今早拍的照片,"但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照片上是温谨言工作的侧影——他低头修复古籍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手指捏着镊子的姿势既坚定又温柔。沈星河滑动屏幕,展示更多温谨言未曾见过的瞬间:他解读星图时发亮的眼睛,触碰铜铃红绳时微颤的指尖,还有在听证会上发言时不自觉挺直的背脊。
"你比你自己想象的更有感染力。"沈星河轻声说,"当你说起真正热爱的事物时,整个人都在发光。"
温谨言耳根发热,不知如何回应这样的赞美。沈星河却已经架起三脚架,调整相机角度对准他们两人:"我想录个视频。你来讲程墨和雪声的故事,我来补充建筑细节。"
"我......"
"试试看。"沈星河按下录制键,"就当是在对我说。"
镜头红灯亮起的瞬间,温谨言本能地绷紧了身体。但当他抬头看见沈星河鼓励的眼神——那种他曾在无数照片中捕捉到的专注目光——喉咙的紧缩感奇迹般地缓解了。他开始讲述,从暴雨初遇的那叠书信,到铜铃中的婚书,再到今晚发现的锡盒秘密。
起初声音发紧,时不时需要停顿。但渐渐地,当他讲到程墨为雪声设计的地面观星装置,语速变得流畅起来;描述两人计划私奔却被疾病阻挠时,声音里带上真实的颤抖。沈星河始终安静地听着,只在关键时刻补充几句,或者展示相应的照片。
录制结束时已近午夜。温谨言惊讶地发现自己在镜头前连续说了近二十分钟,而沈星河看他的眼神让他心跳加速——那里面有欣赏,有骄傲,还有些更深的东西,像星光隐没在黎明前的天空。
"完美。"沈星河保存视频文件,"明天我们就用这个。"
他们收拾设备准备离开阁楼,温谨言突然注意到沈星河走路姿势不太对劲:"你的脚......"
沈星河摆摆手:"下午踩到钉子而已,小伤。"
温谨言不由分说把他按在椅子上,脱下他的运动鞋。袜子已经被血浸透,黏在伤口上。沈星河倒吸冷气的声音让温谨言心头一揪。
"这叫小伤?"温谨言拿出医药箱,动作比上次更加熟练,"为什么不早说?"
沈星河看着温谨言为他清理伤口的发旋,轻声道:"习惯了。野外拍摄时经常受伤,没人可以抱怨。"
棉签蘸着碘伏擦过伤口,沈星河肌肉绷紧却一声不吭。温谨言想起他提到过的西藏雪山、撒哈拉沙漠,那些独自一人追逐光与影的旅程。他突然很想知道,在那些严寒或酷热中,沈星河是否也曾希望有人为他包扎伤口,听他抱怨器材又冻坏了。
包扎完毕,温谨言抬头,发现沈星河正凝视着他,目光柔软得像月光下的湖水。两人的脸靠得很近,近到能数清彼此的睫毛。温谨言闻到自己手上碘伏的气味混着沈星河身上的雨水和茶香,形成一种奇特的亲密感。
"谨言,"沈星河轻声问,"你为什么会选择文物修复这个职业?"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温谨言收回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疤痕:"我母亲去世后,父亲把自己关在书房整理她的藏书。有一天书架倒了,我伸手去挡......"他顿了顿,"后来我发现,把破碎的东西复原,看着它们重获生机,是种......"
"救赎。"沈星河接上他的话。
温谨言惊讶地抬头。沈星河的眼神告诉他,这个人真的理解。夜色深沉,阁楼里只有应急灯微弱的光芒,但他们之间的某种无形屏障似乎消融了。
"我拍第一张获奖照片时,"沈星河突然说,"是在母亲病床前。她刚做完化疗,窗外夕阳把整个病房染成金色。"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边缘,"那之后我就停不下来,总觉得只要拍得够多,就能把美好的东西永远留住。"
温谨言想起沈星河拍的那些照片——晨光中的古桥,雨后的花影,老人布满皱纹的笑脸。原来镜头背后,是一个害怕失去的男孩。
"明天......"温谨言犹豫着开口,"如果听证会还是失败......"
"那我们就把视频发到网上。"沈星河的声音坚定,"再不行,我就办个露天展览,把程墨和雪声的故事印在传单上。"他笑了笑,"反正我相机里还有几百张听雨轩的照片,他们总不能全删了。"
温谨言突然很想像沈星河那样,对某件事如此笃定。窗外,雨彻底停了,云层散开露出几颗星星。沈星河指着其中一处:"昴宿团。"
温谨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七颗明亮的星星在夜空中闪烁,恰如程墨星图上描绘的那样。八十多年过去,星辰依旧,而曾经并肩观星的两个人,如今长眠在何处?
"谨言,"沈星河轻声唤他,"你看。"
温谨言转头,看见沈星河举起铜铃,轻轻摇晃。清脆的铃声在阁楼中回荡,与屋檐滴落的水声应和,如同穿越时空的回响。月光透过圆窗,在两人之间投下朦胧的光晕,沈星河的轮廓变得柔软而不真实,像一幅曝光过度的照片。
铃响七十七,见君如初见。
温谨言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数到了七十七下。当铃声渐歇,他发现自己和沈星河的手不知何时握在了一起,掌心相贴,温度交融。沈星河的手指上有常年握相机留下的茧,粗糙却令人安心。
他们没有谈论这个触碰意味着什么,就像没有谈论明天过后何去何从。此刻阁楼里只有星光、铜铃和交握的双手,以及两颗跳得有些过快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