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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檐下星辰

档案馆的冷气开得太足,温谨言第三次搓了搓手臂。他面前摊开着民国二十六年的《县政公报》,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印着蝇头小字。沈星河坐在对面,正对着笔记本电脑比对资料,屏幕蓝光映得他的瞳孔格外深邃。

"找到了。"沈星河突然压低声音,转动电脑屏幕,"林家南迁的船期记录。"

温谨言凑过去看,鼻尖几乎碰到沈星河的鬓角。那是一张模糊的扫描件,记录着"林氏家族二十三人"搭乘"宁绍号"前往香港的详细信息。名单中"林雪声"的名字被划去,旁边手写标注"暂留"二字。

"他没走?"温谨言皱眉,翻出另一本册子,"但程墨的工程记录显示,听雨轩最后阶段是独自完成的。"

沈星河若有所思地转动笔尖:"雪声的日记里提到婚约......会不会是婚礼筹备耽搁了?"

话音刚落,档案室的门被推开。管理员领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走进来,那人腋下夹着真皮公文包,锃亮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温谨言感觉沈星河突然绷直了背脊。

"赵总监,"管理员介绍道,"这两位是省里来做古宅调研的专家。"

赵总监敷衍地点点头,目光扫过他们面前摊开的资料,嘴角微不可察地下撇:"听雨轩的项目啊?正好,我们集团已经准备开发那片区域了。"他递过名片,烫金字体印着"宏基地产开发总监赵明"。

温谨言的手指捏紧了报纸边缘。他听说过这个计划——将整片古民居改造成高端酒店,听雨轩会被拆得只剩个门楼当装饰。沈星河的反应更直接,他合上电脑的声音比平时响了一倍。

"赵总,"沈星河露出职业微笑,眼底却结着冰,"听雨轩是省级文保候选单位,拆改恐怕......"

"批文已经在走了。"赵明打断他,转向温谨言,"温老师是吧?省博的王主任是我老同学,他说你们只是做例行评估?"话里话外暗示这事已成定局。

温谨言的社交恐惧突然发作,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他看见沈星河悄悄把手机调到录音模式,修长的手指在桌下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

"评估需要全面历史资料。"温谨言强迫自己开口,声音比平时硬了几分,"比如民国时期的设计图纸。"

赵明脸上闪过一丝不耐:"都多少年前的东西了,早没了吧?我们请了顶尖设计团队,保证比原来的破房子强百倍。"他看了看表,"这样,两位有什么需求可以跟我秘书对接,今天还有个会......"

等赵明的脚步声远去,沈星河立刻打开录音文件备份到云端:"证据有了。这家伙连'破房子'这种话都敢说,根本不懂文保法。"

温谨言却盯着那份船期记录,思绪飘远。如果雪声确实没走,他和程墨之间发生了什么?那封诀别信又为何没被寄出?沈星河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先去找王主任问问情况?"

阳光炙烈得像要烤化柏油路。温谨言走在沈星河撑的伞下,嗅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防晒霜味道,混着总是随身携带的茶香。伞面是沈星河新买的靛蓝色,洒满银星,走在下面恍如置身微型星空。

王主任的办公室堆满待签的文件。见到他们,这位鬓角花白的学者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宏基的批文确实卡在厅里,但压力很大——旅游开发是今年的重点工程。"

"听雨轩的价值远超旅游收益。"温谨言翻开资料册,指出程墨设计的排水系统图纸,"这种工艺现在几乎失传了,更别说那些书信和星图的历史价值。"

王主任推了推眼镜,突然问:"你们找到确凿证据证明程墨和林雪声的关系了吗?光凭几封模棱两可的信,很难申请更高级别的保护。"

沈星河和温谨言对视一眼。那些信件虽然情真意切,但确实没有直白的表白。沈星河拿出手机:"我们找到了雪声没随家族南迁的证据,还有程墨特制的观星设备......"

"学术上还不够。"王主任摇头,"除非能找到确证,比如两人的合影、共同署名的文件,或者......"

"结婚证?"沈星河半开玩笑地说,却被自己这话惊到似的眨了眨眼。

温谨言突然站起来:"观星阁的铜铃。程墨信上说能奏《霓裳》片段,但现在的排列方式不对。"他转向沈星河,"你还记得那张装置图吗?铜管的角度......"

沈星河已经打开手机相册:"需要工具调整铃铛位置!"

王主任看着两个年轻人突然焕发的神采,无奈地笑了:"给你们一周时间。如果找到有力证据,我拼着提前退休也要把听雨轩保下来。"

接下来的三天,他们几乎住在听雨轩。沈星河负责调整铜铃角度,温谨言则研究音律与建筑结构的关联。阁楼闷热异常,两人的T恤被汗水浸透又晾干,结出细小的盐霜。沈星河把头发扎成乱糟糟的小团,后颈晒得发红;温谨言的眼镜不断滑落,鼻梁上留下两道红痕。

"再试一次。"沈星河哑着嗓子说,这是他今天第二十七次爬上梯子调整铜铃。温谨言在下方扶着梯子,能清晰看见他小腿肌肉的颤动。

晚风拂过,七枚铜铃发出清越的声响。这次音律终于连贯起来,形成一段熟悉的旋律。温谨言激动地翻开乐谱对照:"是《霓裳》的第三叠!"他随即发现异常,"但缺了个音......"

沈星河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房梁:"那里应该有第八个铃。"两人同时想起星图上被特别标注的昴宿团——七颗主星旁还有一团星云。

借助强光手电,他们在主梁侧面发现了锈蚀的挂钩。沈星河小心探摸,指尖触到梁上刻痕:"有字!'丁丑年七夕,墨与雪声共悬此铃,愿......'"后面的字被虫蛀模糊了。

温谨言胸口发紧。民国二十六年的七夕,正是林家宣布婚约后不久。他翻开雪声的日记,找到对应日期的那页:

「......墨兄今日格外沉默,携铜铃一枚来,云可补全《霓裳》之调。夜半同登阁悬铃,铃内有玄机,却不肯明言。问之再三,方道"他日若离散,听音如见人"。心如刀割,竟不能言......」

"铃铛可能还在宅子里。"沈星河合上日记,眼睛亮得惊人。

他们找遍了阁楼的每个角落,直到月光透过圆窗洒进来。温谨言累得靠在墙边,突然被木板上的一道反光吸引。那是块可活动的墙板,后面藏着个小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铜铃,铃舌上系着褪色的红绳。

沈星河屏住呼吸拍下照片,温谨言则戴上白手套取出铜铃。铃身内侧刻着两行小字:

「铃响七十七,见君如初见。——墨」

「铃断红绳日,魂归相见时。——雪声」

铜铃底部藏着张对折的纸,展开是张正式的婚书,日期为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初七,署名"程墨与林雪声结为终身伴侣",证婚人处盖着听雨轩的印章。

"他们......"沈星河的声音哽住了。

温谨言轻轻摇晃铜铃,清脆的声响中似乎藏着八十年前的誓言。他将婚书小心收好,突然听见楼下传来嘈杂声。两人匆忙下楼,发现前院站着几个工人模样的男子,正对着建筑指指点点。

"你们干什么?"沈星河挡在温谨言前面。

为首的男子亮出工作证:"宏基地产前期勘测。赵总说可以先量尺寸......"

"这里还是文保单位!"温谨言罕见地提高了声音,"未经许可不得进入!"

那人不耐烦地摆手:"早晚的事。批文下周就下来,我们只是提前......"

沈星河已经拨通了文化执法队的电话。工人们见状嘟囔着离开,但临走前故意用工具划伤了门廊的雕花。温谨言蹲下身检查损伤情况,手指微微发抖。沈星河跪在他身旁,递过一瓶水:"别急,能修复的。"

月光下,温谨言看见沈星河晒伤的鼻尖和结痂的指尖——这几天他爬高下低,手上添了不少小伤口。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他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碰了碰沈星河右耳那颗小痣。

沈星河僵住了,呼吸明显加快。两人之间突然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感,像绷紧的琴弦,轻轻一拨就会发出回响。

"我......"温谨言刚开口,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是王主任,声音急促:"省里突然要开听雨轩项目的听证会,明天上午九点!宏基不知道从哪搞来几位专家的支持意见......"

挂断电话,沈星河立刻打开电脑整理证据。温谨言则联系博物馆的修复组报备门廊损伤。夜深了,老宅里只有键盘敲击声和偶尔的虫鸣。沈星河去泡茶时,发现温谨言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眼镜歪在一边,手里还攥着铜铃的红绳。

沈星河轻轻取下他的眼镜,用湿巾擦掉他脸上的灰尘。月光透过窗棂,在温谨言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沈星河举起相机,又放下,最终只是用目光将这一幕刻在心底。

次日清晨,温谨言被茶香唤醒。沈星河已经整理好所有材料,甚至做好了PPT演示。他眼下挂着黑眼圈,却精神奕奕:"我有个想法,听证会需要视觉冲击力。"

他打开投影仪,播放连夜剪辑的视频——程墨设计的建筑细节、隐藏的星图、铜铃奏响的《霓裳》片段,最后定格在那张婚书上。背景音乐是沈星河找民乐师重新编排的《霓裳羽衣曲》,悠远哀婉。

听证会现场座无虚席。赵明带着团队坐在前排,正在分发精美的开发方案。轮到他们发言时,温谨言原本紧张得手心冒汗,直到看见沈星河鼓励的眼神。

"各位请看这段排水系统的设计......"温谨言的声音逐渐坚定起来。他展示了程墨将实用性与艺术性结合的巧思,以及雪声在音律方面的贡献。当铜铃的录像播放时,会场一片寂静。

沈星河接着发言,他展示的照片极具感染力——晨雾中的古宅、星图花窗在水面的倒影、还有那张刻着誓言的铜铃特写。最后他放出赵明说"破房子"的录音,会场顿时哗然。

"这不是拆旧建新的问题,"沈星河总结道,"而是要不要让这样的爱情见证彻底消失。"

听证会延长了整整两小时。散会时,王主任悄悄竖起大拇指。但胜利的喜悦还没持续多久,沈星河就接到画廊的紧急电话——他原定下周开展的《江南记忆》摄影展遭人破坏,半数作品被泼了颜料。

温谨言陪他赶到画廊时,现场一片狼藉。沈星河最珍视的那组古建筑系列——包括他偷偷拍的温谨言工作照——全部被毁。画廊经理递过一张字条,上面打印着一句话:"多管闲事的下场"。

沈星河蹲在破损的照片前,肩膀微微发抖。温谨言想安慰他,却发现自己词穷。他只能蹲下身,轻轻握住沈星河的手腕——那里有因为连夜工作而突起的青筋。

"我没事。"沈星河突然抬头,眼里燃着温谨言从未见过的怒火,"他们越这样,我越要拍下去。"他拿起唯一幸存的相机,"走,回听雨轩。"

回程的出租车里,沈星河一直紧握相机沉默不语。温谨言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想起铜铃上刻的"铃响七十七,见君如初见"。八十年前,程墨和雪声是否也经历过这样的愤怒与无力?

雨又下了起来,敲打着车窗如同无声的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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