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李莲花和栖晚的到来,那位曾给予李莲花诸多温暖的师娘,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外的惊讶,但很快便被岁月沉淀下来的平静所取代。她依旧是记忆中温婉的模样,只是两鬓已染风霜,眉宇间带着哀愁与孤寂。
“师娘。”李莲花喉头哽咽,撩袍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栖晚亦随着他,敛衽行礼,柔声道:“师娘安好。”
“是相夷啊......还有这位姑娘是?”师娘的目光在栖晚身上停留。
“她是我......我的妻子,林栖晚。”李莲花介绍道。
“好孩子,都起来吧。”师娘虚扶一把,“我这儿没什么好招待的,一杯粗茶,莫要嫌弃。”
李莲花便将元宝山庄的南胤异香、师兄骸骨的诸多疑点,以及心中积压多年的困惑,一五一十地向师娘娓娓道来,言辞恳切:“师娘,相夷愚钝,被此事困扰多年,寝食难安。师兄他......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会与南胤扯上关系?那具骸骨,又为何有那么多破绽?不知师娘可知道些什么?”
师娘手捧着粗瓷茶杯,指尖微微泛白,她垂下眼帘,久久不语,只是望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仿佛要从那蒸腾的水汽中看透什么。半晌,才幽幽道:“相夷,往事如烟,早已尘埃落定。有些事,不知道,或许比知道要好。你如今既已寻得佳偶,安稳度日,又何必再苦苦追寻那些旧日阴影,自寻烦恼呢?”
她的言辞模糊,带着一种劝他放下过往的疲惫与无奈。
栖晚在一旁听着,有些无语。她实在不喜这种故作高深、一切要人“自行领悟”的调调,摆明了就是:我知道一些事,但是现在不是告诉你的时候,得你历经千辛万苦,自己查出来了,我再感慨一番你成长了,这些年苦了你。好像因为这些苦难才让你成长的,没有这些,你还是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然后我再将我知道的,和盘托出。就不能痛痛快快的说出来吗?
栖晚从不认为所谓的苦难值得歌颂。苦难就是苦难,它带来的只有创伤、眼泪和无尽的折磨。世人总爱说‘苦难使人成长’,简直可笑。
一个人为何非要被命运无情地践踏,被反复地撕裂,被弄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才能称之为‘成长’?难道在正常环境中,在爱与温暖的滋养下,人就不能汲取智慧、磨砺心性了吗?用苦难来粉饰逃避的懦弱,或以此为借口让受害者继续沉沦,这本身就是一种残忍!将苦难本身浪漫化、英雄化,更是对真正承受苦难之人的亵渎!
她转向李莲花,眼中满是心疼,声音也放缓了些:“相夷这十年,身中碧茶之毒,日夜忍受蚀骨之痛,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还要背负着对师兄的愧疚与自责,苦苦追寻单孤刀的尸骨。师娘,您觉得,这样的苦难,对他而言,还不够多吗?您既然可能知晓些什么,为何不能坦诚相告?非要让他继续蒙在鼓里,被那些他不知道的过往反复伤害,被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伺机而动害死他吗?”
师娘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屋内陷入一片死寂。李莲花怔怔地看着栖晚,心中那份被压抑的委屈与渴望,因她这番话而找到了共鸣,眼眶不由自主地又红了。
良久,师娘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她缓缓睁开眼,看向李莲花,眼神中充满了悲悯,“相夷,你可知,单孤刀,是你记错了的恩人。”
李莲花猛地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他只是你师父,当年在路边捡回来的一个孤儿。”师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真正的兄长,名为李相显。李家遭受灭门之祸,你们兄弟流亡。你还年幼,是你兄长李相显拼死护着你,交到你师父手中。他为了引开追兵,身受重伤......病重而死。”
师娘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而那时,你因惊吓过度,又年纪尚幼,记忆也因此发生了错乱。待你清醒后,便错将待在你身边,同样是孤儿的单孤刀,认成了护着你的兄长,你的救命恩人。而单孤刀因为受伤,高烧不退,也记忆不全。故而,师夫师娘就没再提起,你们师兄弟感情好,也是我们夫妻所愿。”
“至于你的身世......”师娘深吸一口气,“你并非寻常子弟。你是南胤宣公主的血脉。你们兄弟二人,皆是......”
李莲花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天旋地转。兄长......李相显......这些陌生的字眼,狠狠砸在他的心上,将他过去近三十年的认知砸得粉碎。那个在他记忆中模糊却温柔善待他的“师兄”,难道......难道竟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安在了单孤刀身上的幻影?
“那......那我师父他......”李莲花声音颤抖。
“你师父的死,绝对与单孤刀脱不了干系!”师娘眼中终于迸发出一丝刻骨的恨意,“单孤刀狼子野心,他在你师父修炼的紧要关头,特地来告诉他你的死讯!你师父便是因他传信你出事,才走火入魔而死!我......我当年察觉到一些端倪,但苦无证据,又怕他会对你下毒手,更忌惮他背后那些错综复杂的势力,才一直隐忍不发,不敢轻举妄动......”
栖晚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敏锐地察觉到,师娘在叙述这些往事时,虽然悲痛,但看向李莲花的眼神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怼。
她心中思索,师娘隐瞒真相这么多年,固然有忌惮单孤刀和其背后势力的原因,但也未必没有因为师父之死,而对当年风头无两、引起单孤刀所作所为的李相夷,产生过一丝迁怒。毕竟,若非李相夷光芒太盛,单孤刀或许也不会生出那般大的野心;若非师父偏爱李相夷,单孤刀或许也不会......
人的情感本就复杂,爱之深,责之切。她对李相夷或许有如子侄般的疼爱,但丈夫惨死,这份痛楚,并非不能不让她对一切可能的诱因产生一丝怨恨?人性太过复杂,一念之间,可能闪过千百种纷杂的思绪,她最终决定闭口不言,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栖晚理解这份人性的复杂,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不是谁一定就有义务要对谁好,一定就要毫无保留的帮助谁。她也无法苛责一位失去了丈夫、又独自背负了多年秘密的女子。不管师娘曾经有过怎样的念头,至少在今日,她选择了坦诚相告。这份坦诚,已经为他们指明了前路,足够了。哎......
而李莲花,在听完师娘这番话后,早已是面无人色,浑身冰凉。
二人在云隐山休息一晚,星星帮忙扫描了整个居所,发现了单孤刀留在云隐山的锦盒。原来,单孤刀这么多年一直在追查南胤的事情,他以为他是南胤后裔,他一心想要复国,还想找业火痋。四顾门不能为他所用,他便毁了四顾门!
李莲花以为的兄弟情谊,实际上不过是他这个师兄一直对他的嫉妒,全都是假的!他一直追寻的“真相”,他一直背负的“罪过”,他一直怀念的“师兄情谊”,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一场荒谬的骗局。
他不是害死师兄的罪人,因为那个“师兄”本就是个伪装者,甚至是杀害恩师的元凶。他也不是孤身一人,他曾有过一个真正爱护他的亲兄长,只是他不记得。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踉跄了一下,若非栖晚及时扶住,恐怕早已瘫倒在地。
“相夷!”栖晚担忧地唤他。
李莲花茫然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破碎的痛楚与无尽的迷惘。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