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街口茶肆的牌匾随风轻晃,一缕桂香飘过人群。
相柳立在货架前,“这桂花,是今秋头采?蜜意几分?……栗蓉要软糯些,别太甜。那碟花饼,换盘刚起炉的?”
店家连声应着,笑弯了腰。
防风邶在旁,一次又一次换脚站姿,一言难尽。他原以为这趟“买茶点”不过是借口,不想竟是真的。
他心里暗骂:你对我就不能有一成的耐心?说两句就要拔剑,换成你娘子,怕不是你连茶点都想亲手做给她。
“我们不是要商议大事?”防风邶忍不住出声,“茶点……改日再尝,也无妨。”
相柳眉心浅折:“我本就是来买茶点。”
防风邶:“……”
相柳试了试温度,又以妖力温着,细致得像是要护住其中一点香气不散,确保回去时仍是热的、软的、娘子最爱吃的样子。
防风邶眼角抽了抽,差点脱口一句“你干脆喂到嘴里得了”,幸好理智尚存,硬生生咽了回去。
一切打包妥当,相柳拎着茶点走在前头,防风邶正准备找借口开溜,相柳却淡淡地回头看他一眼:“走吧,娘子在等我们。”
“我们?你都知晓。转告……”
相柳直接打断:“娘子要见你,自然是有事要问。我岂能擅专?”
防风邶又被噎住,只能赔笑道:“……那有劳相柳兄带路。”
一进客栈,相柳整个人都变了,冷意散去,满身温静。防风邶撇撇嘴,苦着脸跟上,真想撂挑子不干了。但念着小族妹的高明医术、相柳的武力,万一以后还需求人救命……不能得罪,不能得罪!
闻笙见二人一同回来,一个面色不露、情绪藏得好;一个眼底闪过心虚,表情尴尬。
她心下一叹:果然是知道了。
相柳进门后,并未多言,只是将食盒搁在桌上,一一打开,茶点的香随热气散开。
“夫君今日买得好。”闻笙闻着味道,“都是我爱吃的。”
他唇角动了动,似乎也想笑一笑,终是没能笑开。她去牵他的手安抚,“不许乱想。”
相柳本想说些什么,余光扫到门口防风邶好奇的眼神,脸色又冷了。
防风邶登时清醒了,这不是他能看的,在门口咳了一声:“我把要紧的事说完,夫人问什么,我来答。”
相柳没再理他,只重新泡了壶茶,让闻笙边吃茶点,边听防风邶说话。
于是,防风邶将他所知的死斗场的地形、守卫、暗渠、每月何时开场、何时暂歇一一交代。
相柳也不插话,只静静听,末了才开口:“那名守卫我去见。若能借路,可无声潜入。”
闻笙想着灵力球若能藏与场内,效果更好,便点头同意。
防风邶点头:“我尽快办好。”
闻笙不想让相柳回忆曾经所用之药,便嘱咐:“最好带些他那朋友所用之药。”
解药拿不到,毒药好拿的很,钱能通神。防风邶痛快应下,赶紧告辞离去。看闻笙吃得香,给他看饿了。这俩人,也不请他坐下吃两块。真的是……
屋中只剩两人,一时安静。
闻笙将手轻轻搭在他衣袖上,指尖绕着袖缘拢了拢。相柳只垂着眼,没看她。闻笙怎么感觉,他有种说不出口的委屈?
她柔声道:“夫君生我气了?”
他摇头,抬眼望她,眼神仿佛有一瞬又回到了边陲小屋里,那种既信她又怕失去她的神色。
“我……心有所愧。只是……娘子既许我并肩,怎能独自筹谋。我知你为我,我感激,却自觉未及所许,方令你忧我、避我。”
闻笙真是冤枉,她不是那种“为你好”的人。正欲解释明白,却被他抱住。
他有着自责、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我已受你许多,不该让你事事顾我。娘子为我涉险,我却不能知、不能护……太过……”
又坚定道:“此事由我来做。若娘子不同意,我便不报仇。”
闻笙强行压下想拎着食盒砸防风邶一顿的冲动,她好像高估了这位纨绔的应变能力。防风邶也是冤枉,妖他玩赖,他拔剑!
“夫君误会我了。”她带着点撒娇似的温软,环住相柳的脖颈,蹭了蹭他的侧脸,“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担心你不许。”
相柳不语,却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我是想先查清楚,再来同你商量。”她语气认真,“若不可行,我自然不会冒险。可我知道你,一听是死斗场,便什么都不许我做了。”
“若换做你为我报仇,我怕也是一样,不会愿意袖手旁观。以己度人,我绝不会瞒你。”
相柳心口发闷,她说得对,他若不知情,她独自做,他会难过;可她若告诉他,他又舍不得她涉险。两难之中,不知如何才是对她好。
他又想到,闻笙平日里各种稀奇古怪的研究,“娘子平日所炼那些灵力球,原是为此?”
闻笙直接承认:“我想有备无患。”
她像是在说一场日常的棋局,“若能有内应带我们去客人去不到的地方,能将灵力球藏进各处,倒省事许多。若不能……我便设阵围住外头,将他们逼出来,那毒也能让我们速战速决。”
相柳的眉头却渐渐蹙起。他以前总觉得她是做着玩,如今才知,她当时的心情。早知如此,该由他来做才是。
闻笙只能自己做,他做真不行,他那妖力太特别,厉害是厉害,但太有辨识度。闻笙喜欢偷着干坏事,可不想干完了名扬大荒,然后被追杀。
相柳不想她做这些,“我与防风邶去,娘子不可进死斗场。”
“那不成。”闻笙理所当然,“我若不去,没有我灵力做引,你们根本引爆不了。”
“我想别的方法。”
“你没有。”她直接否定,“你别想哄我,别的办法太危险,不行。”
“娘子。”他低声唤她,语带恳求,“我知你心意,但我……我……求你,不可亲入。若你出了事……”
“我就不能说你出事,我也受不了?”闻笙自认实力不弱,尤其四处游历后,她对大荒有了更准确的认知。只要给她时间,单凭她自己,都有把握将这事干成,“我们不是说好并肩?怎么只准你保护我,不许我帮你?”
相柳被这句话彻底击中。他知道她说得对。以己度人,他做不到,不能要求她做到。
闻笙见他像被哑了音,心中一软,又有点好笑。她夫君这人,如今被“并肩”两个字拦住,连反驳的底气都没剩几分。
二人沉默相拥,像是对峙,谁也不肯让步。
相柳深吸口气,只能他退一步,“你在外面,只用灵力做引便可,绝不能进入死斗场。若内应可行,我与防风邶带进去。”
闻笙撇撇嘴,这夫君长大了就是难搞。若是小夫君,肯定不敢和她对着干。她想着,灵力球里的毒,就算他们发生意外,她也可以直接引爆。相柳熟悉那东西,里面的毒只克灵力,不克妖力,他知道怎么躲开爆炸,凭他的本事,逃出来或者撑到她去救,都没问题。
其实,死斗场根本困不住现在的他。只是旧日苦难的回音未散,仍会唤起他身体的应激和心底的痛觉。真正困住他的,是记忆。
若他真能亲手斩断梦魇,比起她来做更好。替他斩断,是情;他自己斩断,是自由。
于是闻笙笑着应道,“都听夫君的。”
相柳到此才微松了口气,轻不得,重不得,他拿她没有办法。若她再不肯应,他已是退无可退,寸步难行了。
他轻叹了一声,娘子这是目的达成,便又开始哄他了,“听我的?还笑?”
自认做出很大让步的闻笙理直气壮:“我要送一场烟火给夫君,我心中欢喜,为何不能笑?”
相柳胸口泛起一阵酸意,说不出是感动还是难受,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她说得轻巧,却藏着一段他未曾参与的筹谋。若非他撞见……不……娘子不会骗他。
可他一点都生不起气来。
她只是怕他担心。他若阻拦,她心中难安;她若避他,他不能接受。
他这才明白,“并肩”两个字,从不是一句允诺就够,而是要在千百次选择中,彼此都能为对方着想,退一步,护一步。
何况,这是娘子要送他的礼物。
他不自觉地低笑出声,蹭了蹭闻笙的侧脸:“娘子送我烟火……我很欢喜。”
闻笙原本还有几句调笑的话要说,被这句低沉温软的声音一冲,倒忽然说不出了。
二人相拥,脉脉无言。
窗外暮色将至,毛球扑棱着落到窗前。
它叼着一条剧毒的蛇特意带给恩妖,正想邀功,结果一眼看见屋里恩妖与娘子又抱上了,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走。
它振翅而去,边飞边想:一时半会分不开,它再去吃一轮,这清水镇猎物还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