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街角

沈若江第一次注意到那家叫“枫叶”的咖啡馆时，银杏叶正把整条街染成碎金。他抱着刚打印好的设计图稿，风衣下摆扫过积叶发出沙沙声，玻璃门上的风铃突然叮咚作响——江凡正举着两杯拿铁转身，热汽在他睫毛上凝成细珠。

“若江？”江凡的惊讶恰到好处，既不显得刻意，又透着熟稔，“刚想给你发消息，你设计的那款景观灯样品到了。”

沈若江的目光越过他落在吧台后的墙面上，浅棕色木板拼出枝桠交错的图案，几片金属枫叶挂在灯串下，像被冻住的晚霞。“你这儿快成植物园了。”他接过拿铁，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上周是芦苇，这周换枫叶？”

江凡擦着杯子笑，水流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线。“隔壁花店进了批糖枫，叶子红得发透，我讨了几支。”他朝靠窗的位置抬抬下巴，“坐会儿？我调了款新的糖浆，用的桂花蜜。”

沈若江拉开椅子时，带起的风让桌上的书页掀动了几下。是本翻旧的植物图鉴，夹着片压平的鸡爪槭，叶缘的锯齿像被精心裁剪过。“你收集这些多久了？”他指尖划过那片叶子，纹路在光线下像张细密的网。

“从高中开始吧。”江凡端来一小碟曲奇，“那时候总在晚自习后绕去后山，捡叶子当书签。有次被教导主任抓包，说我破坏绿化。”他突然笑出声，“结果他办公室抽屉里全是各种叶脉书签。”

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来，落在江凡手腕上。他戴着块旧手表，表带磨得发亮，表盘里嵌着片干花，是片枫叶形状的玻璃画。“这表挺特别。”沈若江的目光在表盘上顿了顿。

“我妈留的。”江凡摩挲着表盘，声音轻了些，“她说秋天出生的人，该像枫叶一样，看着红得热烈，其实内里藏着韧劲。”他忽然起身，“等我下。”

沈若江翻开图鉴，发现每页都写着日期和地点。2017年10月12日，晴，捡到元宝枫于护城河沿岸；2019年11月3日，雨，三角枫叶片带水珠更显色……最新的一页空着，只画了个小小的枫叶轮廓。

江凡回来时捧着个纸盒，里面是串枫叶形状的黄铜风铃。“上次看你办公室窗户总空着，挂这个试试？”他把风铃递过去，金属片相撞发出清越的响，“糖枫的叶子形状，我照着样品敲的。”

沈若江捏起其中一片，边缘的弧度和他设计的景观灯灯罩惊人地相似。“你怎么知道我在改灯型？”他想起上周在工地，江凡来送过咖啡，当时他正对着图纸皱眉。

“猜的。”江凡往拿铁里加了勺桂花蜜，“你上次说想做组带自然元素的灯，枫叶的脉络本身就像电路线，不是吗？”他用指尖在桌上画了道曲线，“从叶柄分出去的主脉，再分出细支，多像电流的走向。”

风铃突然响了，原来是风卷着片落叶撞在玻璃上。那片叶子打着旋儿飘落，正好停在沈若江的鞋边，是片刚泛红的糖枫，边缘还带着点鹅黄。“看来这片想跟你走。”江凡弯腰捡起来，从抽屉里抽出张棉纸仔细包好，“夹图鉴里吧，过几天就成焦糖色了。”

暮色漫进来时，咖啡馆开始上灯。沈若江看着自己设计的灯稿，突然在边角添了几笔——在灯柱底部加了圈枫叶形状的镂空。“下周样品出来，先给你这儿装一盏？”他把画稿推过去，“就挂在吧台上方，暖黄色的光透过枫叶，应该像落日。”

江凡的手指点在镂空处，指甲修剪得干净。“那我得提前准备点枫糖拿铁，配着你的‘落日’卖。”他忽然笑起来，“说不定能成网红打卡点。”

窗外的街灯次第亮起，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被拉长的剪影。沈若江收起画稿时，发现那片糖枫叶子被江凡夹进了他的笔记本。风穿过风铃，金属叶片相撞的声音里，混着远处传来的落叶声，沙沙，沙沙，像谁在低声数着日子。

第二天清晨，沈若江在办公室发现窗台上多了样东西。是个小小的玻璃罐，里面装着半罐枫叶形状的糖，透明的糖块里裹着细碎的金箔，在阳光下像封存的星火。罐子底下压着张便签，字迹清隽：试了三次才做出透明的，配黑咖啡刚好。

他泡咖啡时，往杯子里丢了块糖。糖块融化的速度很慢，枫叶的轮廓在褐色液体里慢慢晕开，像片正在下沉的晚霞。窗外的脚手架上，工人正吊起第一盏景观灯的样品，金属灯罩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活脱脱一片被定格的枫叶。

中午去工地送饭的路上，江凡特意绕去街角的公园。几棵老枫树下积了层红毡似的落叶，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碎了满地阳光。他捡了片最完整的糖枫，叶柄还带着点青绿色，叶子红得像要滴出蜜来。

“江老板，又来捡叶子啊？”扫地的大爷笑着打招呼，扫帚在地上画出弧形，“今年的枫叶比往年红得早，怕是要冷得快。”

江凡把叶子放进随身的布袋里，里面已经躺着七八片不同品种的枫叶。“想做批枫叶形状的曲奇，大爷要不要来尝尝？”他蹲下身，帮着捡起卡在砖缝里的碎叶。

“不了不了，牙口不行咯。”大爷直起身，指着最高的那棵枫树，“那棵是鸡爪槭，你看叶子是不是像鸡爪？我孙女总说像小巴掌。”

江凡抬头望去，阳光穿过层叠的叶片，在地上筛出晃动的光斑。他忽然想起沈若江昨天说的话，那些交错的叶脉确实像电路，主脉是主线，支脉是支线，最后都汇向同一个源头。

傍晚收工时，沈若江发现办公室的风铃响得格外欢。江凡站在窗边，正往挂钩上挂新做的枫叶挂饰，是用红绳串起的干叶，每片都标着名字：五角枫、三角枫、糖枫……“给你的景观灯找模特呢。”他转身时，发梢沾着片细小的枫叶碎屑。

沈若江伸手帮他摘下来，指尖不经意擦过耳垂，两人都顿了顿。“样品灯明天安装？”江凡先移开目光，拿起片糖枫叶对着光看，“我带相机来拍几张？”

“顺便带两壶咖啡。”沈若江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盒子，里面是枚枫叶形状的钥匙扣，黄铜材质，背面刻着行小字：霜叶红于二月花。“给你的，挂在吧台钥匙串上正好。”

江凡接过来时，钥匙扣在掌心沉甸甸的。他忽然笑了，从布袋里掏出片叶子：“礼尚往来。”那是片刚采的糖枫，还带着水汽，“压平了能当书签，比我之前给你的那片好看。”

晚风从窗户钻进来，风铃又开始唱歌。沈若江把新叶子夹进图鉴，正好放在那页空白处。他忽然发现，江凡写的那些日期里，藏着条时间的线，从青涩的少年时代，一直牵到此刻的黄昏，而每片叶子，都是这条线上闪着光的结。

安装景观灯那天，整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六盏枫叶灯沿着人行道排开，暖黄的光透过镂空的叶片，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满地跳动的火焰。江凡举着相机拍照，镜头里，沈若江正仰头调整灯的角度，风掀起他的衣角，和灯影里的枫叶重叠在一起。

“拍够了没？”沈若江跳下来，额角渗着细汗，“你再拍，工人师傅该以为你是来暗访的记者了。”

江凡把相机递过去，屏幕上是张逆光的照片。沈若江站在灯影里，轮廓被光晕描成金色，肩上落着片不知何时飘来的枫叶。“这张当宣传照怎么样？”他笑着说，“标题就叫‘枫叶与造灯人’。”

沈若江看着照片，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转身从工具箱里拿出样东西，是个枫叶形状的金属片，边缘打磨得光滑。“给你的相机挂坠。”他把金属片塞进江凡手里，“上次敲风铃剩下的料，想着别浪费。”

江凡把挂坠系在相机带上，金属片贴着掌心，带着阳光的温度。“明天来喝咖啡？”他抬头时，看见沈若江耳尖红了，像被灯照透的枫叶，“我烤了枫叶形状的司康。”

暮色渐浓时，景观灯全部亮起。路过的孩子指着灯影欢呼，说地上有好多会跳舞的枫叶。沈若江站在街对面，看着江凡在咖啡馆门口挂起新的招牌，木质的牌匾上，“枫叶”两个字旁边，多了片小小的金属枫叶，在灯影里闪着光。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秋天，美术课上老师让画最喜欢的植物。他画了片枫叶，被后座的男生嘲笑不像叶子像火焰。那个男生后来总在放学路上等他，书包里装着捡来的各种叶子，说要帮他找最像火焰的那片。

手机震动了下，是江凡发来的照片。咖啡馆的吧台上，摆着两杯拿铁，奶泡上用肉桂粉撒出枫叶的形状，背景里，新挂的景观灯正透过窗户，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沈若江笑着回了条消息：马上到，给我留块司康。他把手机揣进兜，快步穿过马路，风铃的叮咚声越来越近，像谁在数着落在心上的枫叶，一片，两片，直到整个秋天都住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