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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天花板在视线里晃,像块泡在水里的肥皂。
右臂又凉又麻,药水顺着血管往心脏爬的感觉特别清楚,像有条冰虫子在里头钻。我想抬手挠挠,才发现两只手腕都被皮带捆在病床栏杆上,勒得生疼。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可仔细闻闻,里面还混着点别的——焦糊味,跟烧塑料袋似的,从哪儿飘来的?
监护仪"滴滴"地叫,声音越来越慢,突然变调,成了消防车警报声。
我拼命眨眼睛,想把幻觉挤出去。病房里挺暗,只有仪器屏幕亮着点绿光,照见墙上糊着的旧报纸。报纸边上翘起来,露出底下黄兮兮的墙皮,上面有三道弯弯曲曲的黑印子。
那是抓痕。
我脖子后面的汗毛一下子全竖起来了。
小时候住的老楼,楼梯拐角墙上就有这种印子。妈说是老鼠抓的,可那三道印子明明就是小孩子手指的形状。尤其中间那道,尾端还带着个小小的弯钩——跟通风口里那个白影子的手指一模一样。
左边手腕突然烧起来,不是被皮带勒的那种疼,是从肉里面往外冒火。我闷哼一声,额头上全是冷汗。伤疤又开始作妖了,每次都是这样,一想以前的事就疼得跟被烙铁烫似的。
"放松点。"
我猛地转过头,床尾站着个人。
妈穿着白大褂,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针管和小瓶子。她什么时候进来的?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角落里的夜灯照着她半边脸,看着特别白,白得像纸。
"感觉怎么样?"她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金属盘子"哐当"一声,把我吓了一跳。"刚才给你用了点镇静剂,剂量不大,就是怕你再激动。"
我盯着她的手。她手指挺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可指甲缝里有黑泥。不是普通的 dirt,是那种又黑又细的粉末,看着就像...就像烧火剩下的煤渣。
"陈昊呢?"我嗓子干得厉害,说话跟咳嗽似的。
妈没回答我的问题。她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个本子,翻了几页。"你血压还是有点高,心率也快。医生说你需要静养,不能再受刺激了。"
"他在哪儿?"我又问了一遍,声音提高了点。监护仪立马跟着"滴滴"响起来,节奏快得人心慌。
妈把本子合上,放回口袋。她的动作慢悠悠的,看着特别不耐烦。"警察同志去忙别的事了。这里有我照顾你就行,我是你妈。"
"放开我。"我试了试手腕,皮带勒得更紧了。"你把我绑起来干什么?你到底是谁?"
妈突然笑了。她一笑,眼角就有好多细纹,看着比平时老了十岁。"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我是妈啊,还能是谁?"她伸手想摸我的脸,我赶紧把头扭开。她的手指停在半空,僵了半天,慢慢收回去,放在托盘上那个最大的针管上。
"你不是我妈。"我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挺亮,可一点光都没有,就跟两块黑玻璃似的。"我妈左撇子,拿东西都用左手。你刚才翻本子用的是右手。"
妈脸上的笑一下子没了。她拿起那个大针管,用手指轻轻敲着玻璃管子,发出"叮叮"的声音。"记性倒是挺好。"她走到床边,把我的袖子往上撸了撸,露出胳膊。"不过有些事,记性太好不是什么好事。"
针管里的药水是白色的,看着跟牛奶似的。针头在灯光下闪着光,特别尖。我浑身都使劲,想把胳膊抽回来,可皮带绑得太紧,根本动不了。监护仪叫得更欢了,简直跟杀猪似的。
"别动。"妈按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打完这针你就能好好睡一觉,醒了就什么都忘了,跟以前一样。"
"我不打!"我拼命摇头,头发都甩到脸上了。"你到底想干什么?赵宇是谁?通风口里的小孩是谁?"
妈打针的手抖了一下,针头扎偏了,戳到我胳膊上的肉。我疼得叫了一声。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把针头拔出来,换了个地方,慢慢往里推药水。
"赵宇..."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神有点散。"那个可怜的孩子..."
药水推得很慢,可我能感觉胳膊里暖洋洋的,力气一点点往外流。眼皮也开始沉,就跟粘了胶水似的。监护仪的声音好像变远了,嗡嗡的,听不清楚。
"十五年前..."我的嘴不听使唤了,可脑子还醒着,拼命想说话。"那场火...到底怎么回事..."
妈把空针管扔回托盘,蹲下来看着我。她的脸离我特别近,我能看见她眼睛里有小红血丝,还有自己模糊的影子。她的头发落下来几缕,蹭着我的脸,痒痒的。
"火太大了..."她轻声说,声音飘乎乎的,像说梦话似的。"黑烟往上冒,什么都看不见。我抱着你往楼下跑,楼梯烧得烫脚..."
我想起来了。
走廊里全是火,木头栏杆"噼啪"响着往下掉火星。妈的怀里特别烫,可她跑得特别快,地面晃得跟要翻过来似的。我把脸埋在她脖子后面,闻见一股烧焦的味道。
"然后呢?"我问她,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妈没说话。她把我额前的头发捋到后面,动作轻轻的,就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她的手指滑过我的眉毛,我的鼻子,最后停在我下巴上,轻轻捏了捏。
"你本来活不过十岁的。"她忽然说,语气特别平静。
监护仪的声音突然变了个调,"滴——滴——滴——"拉得长长的,特别刺耳。我看见妈站起来,走到病房角落里。那里本来应该是个垃圾桶,现在却放着个木头桌子,上面有部电话。
那部电话是红色的,特别红,红得就像血一样。机身上面有个旋转拨号盘,数字是金色的,看着旧旧的,好像用了好多年。电话线是黑色的,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消失在墙里。
妈拿起电话听筒,放在耳朵上。她背对着我,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咔嗒。"
她开始拨号了。手指按在拨号盘上,转一下,等它弹回来,再转一下。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特别清楚,一下一下,敲在我心上。
我看着她拨的号码,脑子突然就清醒了。
1...0...1...7...
是我的生日。
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顺着太阳穴往下流,痒得难受。我想喊,可嘴巴张不开,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监护仪已经叫疯了,那个长长的警报声就跟殡仪馆的哀乐似的。
妈对着听筒说话,声音很轻,听不清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把听筒拿下来,对着电话说:"小宇,是妈妈。"
小宇。赵宇。
那个出生证明上的名字,那个照片上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婴儿。
"今年哥哥也来看你了。"妈继续说,声音里带着笑,可那笑声听得人心里发毛。"他很健康,比你那时候好多了。医生说他能活到八十岁呢..."
我的左手突然疼得厉害,就像有把钳子夹着骨头往外拽。伤疤那里烧得烫人,我使劲扭头去看,发现伤疤的颜色变了,红通通的,就像刚长出来的嫩肉。
病房的墙开始晃了,白色的墙面一块一块往下掉皮,露出后面焦黑的砖块。天花板上的灯忽明忽暗,灯管"滋滋"响着,掉下来几滴水,落在我脸上,温乎乎的,闻着一股铁锈味。
妈还在打电话,可她的白大褂慢慢变了颜色,变成了一件蓝色的睡衣,上面印着小熊图案。她的头发也长了,披在肩膀上,打结的地方沾着黑乎乎的东西。
是煤渣。
我忽然想起来了。那个通风口,那个白影子。它不是在哭,是在说话。它说"妈妈不要我",它说"好疼",它说"哥哥为什么不救我"...
监护仪的警报声突然停了。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可怕。妈转过身,手里还拿着那个红色的听筒。她的脸一半是现在的样子,一半是十几年前的样子,眼睛里全是血丝,嘴角却咧着,笑得特别开心。
"你该谢谢我。"她说着,一步步朝我走过来。她的脚踩在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就像踩着碎玻璃。"要不是我把你抱出来,你早就跟你弟弟一样,烧成炭了。"
弟弟。
赵宇是我弟弟。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流到耳朵里,凉飕飕的。左手的伤疤疼得钻心,可我感觉不到了,一点都感觉不到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有一万个人在说话,声音又尖又细,听得人头疼。
妈把听筒放在我耳朵旁边。里面有声音,"沙沙沙"的,像刮大风。过了一会儿,风声里传来个小孩的声音,细声细气的,好像在哭。
"哥哥..."
我浑身一哆嗦,差点头昏过去。
那个声音,我记得那个声音。小时候住老房子,半夜老听见隔壁有人哭,妈说是水管响。现在想起来,那根本不是水管,是个小孩在哭,哭得那么伤心。
"你本该活不过十岁的。"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热气吹得我耳朵痒痒的。"医生说的,先天性心脏病,活不长。可你现在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把什么东西塞进我手里。小小的,硬硬的,上面有棱有角。我使劲眨眼睛,看清了——是个打火机,银色的,上面刻着朵花。我家里有个一模一样的,小时候在床底下找到的,妈说是捡的,让我扔了。
"那天晚上..."妈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了。"我只能救一个..."
火。好大的火。浓烟从门缝里往里灌,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床底下传来小孩的哭声,细细的,特别可怜。妈把我推到门外,声音特别急:"快跑!去找消防员!"
我跑了两步,又回来拉她的手。她甩开我的手,眼睛睁得大大的,喊着什么,可我听不见。火"轰"地一下烧出来,把她的影子映在墙上,又大又黑,像个怪物。
"后来我才知道,"妈轻轻地说,手指摸着我的伤疤。她的指尖还是凉的,可我感觉不到冷了。"原来只要每年给小宇打个电话,跟他说说话,他就不会怪我们..."
电话听筒"啪"地掉在地上,线甩了一圈,缠在我手腕上。红色的机身翻了个跟头,屏幕朝上。我盯着那个屏幕,脑子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屏保是张照片。
照片上有两个小孩,长得一模一样,都穿着蓝色的小熊睡衣,坐在婴儿车里。左边那个小孩左手手腕上有个月牙形的胎记,闪闪发光。
妈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突然笑了。她的笑声尖尖的,像指甲划过玻璃。
"你以为那个求救电话是打给谁的?"她捡起电话,按了个键。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特别耳熟。
是我的手机铃声。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监护仪突然又响起来,"滴滴滴"叫得飞快。妈的笑容一下子就没了,她把电话扔回桌子上,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个黑色的信封,塞进我枕头底下。
"记住,小默,永远不要接那个电话。"她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晃了晃。她的眼睛瞪得特别大,里面全是血丝。"永远不要!"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白花花的光照进来,晃得我睁不开眼。好多人在说话,声音嗡嗡的,听不清楚。妈松开手,站起来,整理了一下白大褂。她的脸上又露出那种标准的微笑,十六颗牙齿,不多不少。
"病人好像有点意识了。"她说,声音平静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刚才给他换药的时候突然抽搐,可能是药物反应..."
有人走到床边,用手电筒照我的眼睛。灯光刺眼,我闭上眼睛,眼泪又流出来了。左手的伤疤还在疼,一下一下的,跟心脏跳的节奏一样。
我知道那个求救电话是打给谁的了。
是打给我的。十五年前那个着火的晚上,电话那头的小孩不是在求救,是在喊我的名字。
哥哥。
枕头底下的信封硬硬的,硌着我的背。我闭着眼睛,在心里默默数着数。
一,二,三,四...
那个红色的电话还在响,"嘟——嘟——嘟——"好像永远都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