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采药归来,发现竹篓里多了一束带露的芍药。
医庐门前的药架上,晾晒的药材在雨中轻轻摇晃,可连一只燕子都不愿在此落脚,整个院落显得格外冷清寂寥。
夜色渐深,桑宁独自守在药庐里,手中的捣药杵有节奏地起落,将夜交藤碾成细碎的粉末。
屋内弥漫着苦涩的药香,案上的烛火忽明忽暗,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突然,烛火剧烈地摇晃起来,火苗扭曲成诡异的形状,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拨弄。
桑宁动作一顿,目光落在青砖地面上。
一道暗红的水痕蜿蜒而入,从门槛处延伸到药柜第三格——那里,整齐地收着她亲手为亡夫抄录的往生经。
“咚…咚…咚…”
她握紧手中的银杵,缓步靠近木门,每一步都带着几分警惕。随着距离缩短,经卷上半枚血掌纹清晰可见,尤其是指节处那道陈年箭疤,让她瞳孔猛地收缩。
那道疤,她再熟悉不过,是霍临川在某次战役中留下的。
普通人早吓得魂都没了,可桑宁却卸下所有防备。
"出来。"她对着虚空轻叱,腕间银铃却温柔低吟。
夜雨忽至,窗棂被风撞开的刹那,桑宁瞥见廊下一闪而过的银甲残影:混沌黑雾状,裹挟战场残留的腐叶与铁锈味,鬼气森森的面具下,琥珀色瞳孔映着她颤抖的剪影,像极了某年上元节,花灯里转瞬即逝的火光。
门外的鬼影似乎愣了一下,随后缓缓推门而入。
他浑身裹着血雾却小心避开她晒药的竹匾。
沾有点点血污的铠甲,银白色的发丝。
这分明就是她的相公。
【娘子…我回来了。】
“…”
将军见夫人没有反应,觉得是自己吓到了她,拖着身体准备离开。下一秒却被结结实实的小人撞了个满怀。
“相公,我好想你…”
将军呆了一下,缓缓回抱住怀中的爱人。
那时,霍临川干枯的泪腺,在她扑过来的那一刻,好像又有了泉水。
【我也好想你。所以我背着你对我的思念,回到你的身边。】将军这样想到。
“唰—”
风略过满树翠绿,吹起窗边女子的发丝。将军见状,小心翼翼地用沾着血的手为她挽去发丝,但对方正好扭头瞧他,于是将军的手便贴到了妻子的脸上,血在她的脸上留下醒目的红,但在妻子眼中不如他嘴边的疤一半刺眼。
“相公?怎么哭了。”
将军只是看着她脸上刺目的血,不住地掉着眼泪。一个温暖的怀抱拢了上来。
他失去了触觉的躯体,只敢轻轻的,蹭一下,蹭一下。
可,血粘上去了,擦不掉。
【我犯错了。对不起。
可是,她没有哭。
哭的是我。】
【原来,我的血,也可以是,爱你的,眼泪。
鲜活的,想摸一下。】
桑宁见他一直不说话,明了他或许说不出,顿时又满是心疼,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话。
“没关系,洗掉就好啦。”
他听见爱人这样轻笑说道。
霍临川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悲伤,那种渴望触碰却不能触碰的悲感,以及因为对方展颜而感到惊讶。
战死的将军,因为执念和不舍回来来找妻子。这种事,普通人会害怕也很正常。
可现在,黑夜里满身是血的少年将军,归来讨一杯水喝,而她只是沉默地为他倒水又兑成温水,衣袖滑落露出结痂的烫伤——正是他战死那夜她打翻的长明灯所致,她一身青绿色的衣裳,但却好像皎洁明月。
霍临川不知所措于她一句话也不问。
殊不知,这个场景在她梦里出现过太多次,而醒来时仍是空无一人,因而习惯了,见一面也好,温和柔软的笑也是发自真心。
他们认得彼此,却没能也没必要解释太多,他们对彼此的真心是红色的,水淋淋的,放在一起时,节奏都一致的。
冷风吹过,霍临川想要给妻子暖暖手但是拢起来发现自己体温很低又犹豫着放下。
霍临川临死前夕,脑中一直播放妻子的模样。
{他幼时练剑受伤,桑宁翻墙送跌打药,却被他发现裙角勾破,于是少年红着脸递过自己的外衫。}
{月光下两人共披一件衣裳,霍临川教她写"死生契阔",桑宁的墨点染了他袖口的家徽。}
{大婚之夜,少女羞红的脸颊......}
{“相公!等你回来—我给你瞧我写的诗啊—”}
他最为美好可爱的妻子,如此的让人放心不下,思念一直沉甸甸的放在心中发芽。
于是他就算变成厉鬼,也要回到妻子身边。
死去的丈夫回来了,但大多数时候还只能维持着混沌黑雾状的形式存在。
不幸中的万幸,他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但本能还记得爱她。
他物理意义上的作为男鬼存在,本质其实有点像初春的晚风,轻飘飘凉丝丝。
她平淡的接受男鬼相公,因为温柔,所以包容,爱着他的一切。那是她爱着的人啊,相见已经是奢求的话,是鬼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