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医生正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他已经大概半个小时都没动过了。
他没有开灯,任其黑暗笼罩在他周围。他死死盯着黑暗中墙壁的一个点,看得久了,他甚至感觉那里站着一个人来。
一点半了。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面色几乎苍白得像张纸,然而他的神色已经变得平静了。只有他那还有些时断时续的呼吸,才显露出他几个小时前的慌乱、狼狈……
秋风正狠厉地敲打着他家的窗户,几片枫叶随之在空中歪歪斜斜地飘落——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认出是枫叶的,他只有这种感觉。赵医生讨厌那副在墨色天空下凌乱无力的枫叶,那景象让他想起一个人……也就是几个小时前那件事。现在想想,他依旧感觉自己记得过于清楚了……甚至清楚得可怕……
——门的中央是那张熟悉的脸——然而那张平日很温暖的脸,此刻神情却面如死灰。
他看见了赵彬彬。
一个拿着把血淋淋的刀,每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道的赵彬彬。
有一瞬间,赵医生感觉自己心跳漏了一拍,空气出乎意料静得出奇,他脑筋昏乱起来。
他慌了——现在赵医生回忆起那时的自己,他觉得自己那时傻得可笑——但他那时的确没有意识到这点。
“这不是他……他怎么可能在这?他跟踪我?不对,我竟然没注意到?……”
他那时心里还喋喋不休,没注意到肖枫的脸一点点煞白,尤其肖枫终于注意到地上的血和尸体时——
“啊——”
他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惊叹了一声,从指尖蔓延上来的寒意迅速遍布到全身——像沉入了冰河,惊恐而僵硬地好像跌进一场噩梦,几近瘫软在地。
赵医生听到他的声音,缓缓抬头,就看见肖枫几欲昏过去。他不明白是不是出于本能,还没有思考他就不受控制地冲上前去抱住他的身子——他用力过猛,肖枫直接一整个被他紧紧搂住,脚差点脱离地面。
几乎是马上,肖枫就想挣开他,看他这动作,赵医生突然才想清醒过来,现在想脱身,自己只能威胁他——或者……让他死?
他抽出手中的那把记录今夜战果的刀,把肖枫狠狠地摁在墙上,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赵医生手微微地颤抖着,可却又将表情装出一幅冷血的样子。他们现在脸距离不到一尺……他真希望肖枫没听见自己那急促的心跳声,每一下,都好像是锤子敲击木板的声音。
肖枫的头发此刻蓬乱得有些过分。赵彬彬突然疑惑自己怎么从前没注意过他的头发居然这么长——但他却能从他蓬乱的碎发间看见他的表情。他怕肖枫脸上那个不可置信的表情——好像在质问和痛哭一样,却没有泪水,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的确,这种事谁能想到?他甚至奢望肖枫没看见刚才的那一切……不,他不可能没看见……他看见了吗?要是看见……他会帮自己瞒吗?不……他的性子,这完全不可能……
半晌,空气凝固了一会,只有血腥中隐约夹杂着素描纸那好闻的味道。
某种绝望的回响。
肖枫忽然把手垂了下去,没有再反抗他的动作。安静到赵彬彬怀疑他是不是被自己这幅鬼样子吓疯了的时候,突然那个人说话了——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他眉头没有拧紧,也没有害怕,仅仅是用他那哽咽般的声音问,但身子仍在不断地发抖。
他要是大声嚷嚷还好,可他的声音偏偏那么小声,带着一种质问和悲哀,很难言喻这种声音,这句话让赵彬彬想起当年自己被迫和肖枫分开时听到过的声音,几乎和现在没有半分差别。
好像心都碎了。
不不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赵彬彬想让自己清醒起来——忽然他往天花板上瞟了一眼,发现监控已经被破坏过了,这可能是现在唯一能让赵彬彬安心一点的事情。他稍稍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然而发现——其实自己的另一只手一直搂着肖枫的身体,加之屋里头散落一地的素描画,忽然觉得现在的场面有种说不上来的荒诞。
他回过头,发现肖枫也注意到了自己看的地方。他盯住肖枫的眼睛,冷着张脸,用一种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轻柔语气喃喃细语:
“你都看到了吧?不是吗……”
说出这话赵彬彬莫名地后悔,这句话似乎隐隐约约地带着可能令人费解的意味。
他现在的视角略比肖枫高上那么点,身子稍稍往前倾,几乎可以算上是俯视眼前的人。肖枫凝视着他镜片后那双眼睛,那双眼的下方因为过度疲倦而微微泛着黑眼圈,还有脸庞边缘的血迹,接着是他拿着刀威胁自己的那只手——让他看起来像个疯子。肖枫忽然很想知道他是怎么从一个小时前那个斯斯文文的赵医生变成现在这个狼狈的杀人犯的——几乎在他有这个想法的一瞬间,他就被自己内心席卷而来的良心的谴责给淹没了。
“我在意这个……?我居然还在意这个?他杀了人啊…我知道这是什么……我知道什么是杀人啊……可,这个人……这个人,怎么会是他呢……?不……假如……假如这一切很简单呢?”
他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心里神经质地狂喊,然而看着赵彬彬的眼睛,他忽然又迷迷糊糊地记起当年那个离开彼此时他那个无助的转身——谁会知道现在会是这样?
最后这些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句像是海水退潮后残留的——
“我要怎么办?”
空气不知道为什么凝固了一会,赵彬彬盯着他的眼睛,他不知道肖枫的心声,从他的视角,他只看见在那过长的刘海下,肖枫有些僵硬地微张着嘴,看着他出神。赵彬彬希望他可以说点什么,至少不要像现在这样完全不反抗地沉默,好像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种诡异又难以言喻的氛围。
“是不是有人逼你这么做的?”
肖枫突然说。声音突然出奇地镇定,带着一股安慰的意味。
赵彬彬眼中闪过一丝惊疑,紧接着很快垂下头去避开了他的眼神。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肯定还是否定地回答这个问题。
肖枫的眼睛突然地又有了光,好像看见了希望,于是他稍稍恢复了理智,“假如事情很简单呢……”他拉住赵彬彬那只拿着刀的手——
“是不是……因为钱!”
肖枫最后那几个字咬着牙,显得有些崩溃。这是他最后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他本来还想接着说些诸如“我们去自首”“你应该早和我说”之类的话。然而他还没说出口,他就感觉自己被一只大手粗暴地扼住了喉咙,紧接着是那冷漠的声音——
“你信不信我——”
赵彬彬把那只拿着刀的手换了个姿势,把它放在肖枫的眼前,他认为这更能凸显威胁性。他的另一只手并没有很用力地掐着肖枫的喉咙,而是把肖枫的脸往上抬,让肖枫的眼睛平视自己。
他并没有发出呻吟。
赵彬彬在月光下看着他的眼睛,想从那里汲取到恐惧的光——然而没有,他只是厌恶地收紧了眼睛,随即又忽然变得悲哀。赵彬彬感到他似乎叹了口气,
“你不会的。”
他突然疲倦地笑着——赵彬彬有这个感觉。
他更加用力地捧住肖枫的脸,把刀对准他的喉咙——肖枫终于惊恐地闭上眼睛。
黑暗中,肖枫只感觉赵彬彬猛地深吸了一口气,但是声音很轻微。他能感觉到他凑近了过来,带着粗重的喘息。紧接着肖枫觉得自己的脸庞忽然被什么冷冷的,锋利的东西轻轻地划过,脸上忽然一阵细微的疼痛——在那之后,一直压在他身体上的重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风声。
肖枫睁开眼,发现屋里只剩他一个活人了。
赵彬彬逃走了。
在墨色的秋夜下,赵彬彬仓促地狂奔——他没有看见肖枫最后的瞪视,以及他脸上那自己造成的浅浅刀疤。他没有想肖枫该何去何从,也没有思考肖枫会对别人怎么描述这个夜晚……事实上,他脑子乱得什么都不愿回味。
他用尽自己一生中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打开门锁后,就紧紧地靠到门板上——无边的黑暗中,他只感到自己心脏的闷响,还有喉咙里的那股甜甜的血腥味。他赶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心脏,然而发现自己的腿却不受控制地发软,几乎是要跌在地板上。他莫名地想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因为心脏剧烈跳动而窒息死去的人——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浮现了这种神奇想法。
他感到喉咙里好像堵塞着什么异物,弄得他想呕出。他想不如抓住机会吐个痛快。他俯下身尝试了好几次,然而却吐不出来。最后他放弃了,迈着他那疲惫不堪的步子走向沙发,然后重重地坐下。接着就是他循环往复地调整自己的呼吸,按着自己那剧烈起伏的胸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等到他细细回味几个小时前的经历时,一点半了。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面色几乎苍白得像张纸,然而他的神色已经变得平静了。只有他那还有些时断时续的呼吸,才显露出他几个小时前的慌乱、狼狈。
他把背靠到沙发上,闭上眼,决心让自己不再想今晚的事。但过了不知多久——一定又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才勉强清空了自己的大脑。
他再次看了一眼手表,两点了。
他摘下帽子,露出里面蓬乱又潮湿的头发,站起来。接着将大衣里那把沾满血迹的刀取出,走向洗手间,将上面的血清理干净后,用毛巾把自己的脸擦了一擦,然后就看着镜子,整理自己杂乱的头发,努力地做到面无表情。
今晚结束了。他安慰自己道。
现在他应该担心接下去怎么应对警察的盘问了。也许明天,也许一周后吧……
他简单地冲了个澡,走出去,顺便把他那大衣清洗了几遍——他的动作称得上是熟练。然而,上面那恶心的铁锈味却去不掉。这在他意料之中。
他叹了口气,两点半了。
他来到客厅,把提前放在桌子上的那袋药提起,在黑暗中缓缓地走向吴邪的房间。
他轻轻地拧开门把手,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
屋里一片漆黑,不过这样也好——赵彬彬就可以自然地打开那盏他一直很喜欢的小夜灯。
那盏灯就在他手边。他打开后,往床上看了一眼。
吴邪的身体背对着他,蜷缩成一团。那略有点长的头发正顺从地躺在他的脖颈旁边。而他此刻因睡着而发出的呼吸声,现在已经变得舒缓而深沉。那声音是那么恬静,像一个尚在襁褓中熟睡的婴儿。
然而有些东西就显得与这种比喻格格不入了。
他的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被子,里面似乎没有装入棉絮。那条被子只盖到了他的腰间,而从那条被子往上蔓延所展露出的——是一块完整的、赤裸着的后背。被那盏小夜灯散发出的暖光微微照着。
它轮廓分明,精瘦结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刻那盏暖光灯的衬托,使得那一片雪白的肌肤添了几分——似乎要叫人回归至最原始的人性的冲动。月光也正柔软地趴在那一片美好的肌肤上,而拥有它的主人此刻还沉睡在梦乡里,也许还因为生病而在睡梦中也微微地皱着眉头。而在那裸露在外的部分,隐隐约约地还能瞥见那深邃的骨梁。这场景简直就是……
壮观。
赵彬彬愣了一下。好像瘫痪了一般地直挺挺站在原地。
两秒后,他关上灯,把药放下就走了。
又把门把手拧上后,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好不容易调整回去的心跳又开始剧烈地跳动,但这次不是因为惊慌,而是因为……躁动。
肮脏。
他又如同以往那样咒骂自己,同时脚步慌乱地走向客厅的桌子,想给自己倒杯水喝。然而水杯在手里却老是打滑,他好不容易稳住,给自己倒了杯水后,一口就把它灌到自己的喉咙里——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一定是因为这个。
伴随着喉咙一点点咽下而发出的动静,他闭上眼,忽然想到刚刚应该帮吴邪把那条被子盖好的。他还生着病……这样会着凉……
然而……他把杯子又放回去。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迈出步子回到他的房间里,他无法做到自然地帮他把那条被子盖上,像个老父亲一样。那种场面他想也不愿意去想。
他又像刚才那样深吸一口气。今天对他来讲真的太累了……
他决心去阳台透口气,外头树影斑驳,秋风萧瑟,这正是他愿意去欣赏的景色。
他把胳膊交叉放在由花岗岩制成的、上面摆有几株绣球花的台面上。
至少……现在把脑子里的东西都忘却吧——赵彬彬闭上眼,任凭一片落叶摇摇晃晃地坐到他的肩头。
枫叶仍然在空中摇曳着,似乎已经在为什么即将发生的东西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