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木

——在赵医生房间抽屉的最底部，贴着一张A4纸，这显然是几天前才写下的。最上面用红墨水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工 作 日 志

字迹异常潦草，而后面的字却非常工整——

2008年10月9日

晚上，我走到电影院外，左手捏着两张电影票，右手还提了一小袋退烧药。就往那一望，就看见了肖枫。他手里捧着两桶爆米花。

“我这……是不是让你等太久了？”

这就是我见到他时，跟他打的招呼。

他摇摇头。

“没有啦，我也是刚刚才到。”

我和他相视一笑，而后便走进去，让人家检票。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他好像想找话题。

“不会。”

“你生病啦？”

“没有，怎么问这个？”

他打量了我一下。

“我看你……拿着袋药。干什么用的？”

“喔……那个，我家里的人生病了。”

肖枫听了这话，用有些疑惑的表情看着我。

“家里人……？你不是……”

他顿住了，好像说这话有点对不起我。

“哦，对……我是说，我家里的……”

我沉默了。找不到什么恰当的词来形容。说那个人是什么“弟弟”、“养子”，都不对头。他又不是和我有血缘上的关系，固不能和肖枫说是我“弟弟”。说他是“养子”又显得我的年龄太怪了。既然这样，倒不如含糊其辞吧。

“那是，其实……是一个和我同居的室友。”

“室友啊……”

“对。好了……我们先去检票吧。”

“啊……对对对，我看一下……”

他想翻出口袋找，就把手中的一桶爆米花让我拿着，

“……三号厅。”

“哦。”

他笑了笑，又看看我。

“那咱走吧，彬。”

我愣了愣——在我以前的记忆里，肖枫是直接叫我“彬彬”的。现在突然又改了种叫法。除了他，还从没有人这样称呼我呢。

我“嗯”了一声，和他穿梭于人群中。

虽然是工作日，但人却出乎意料的多，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零食的香气。不过这倒正合我意，这样就不会有人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人这么多我倒有点害怕。我想让肖枫尽量离我近些，但又不好意思牵手，就用两只手指轻轻扯住他的袖子。轻到他似乎都没感觉到我扯着他的衣服。结果他差点被旁边的人绊倒，我猛地搂住他的身子，又把他扶住。

“不要紧吧？”

“没什么啦——”

他的个子不算高的，偏偏身材又很纤瘦，被绊倒也不算是奇怪。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走到检票口，我趁着肖枫不注意，假装不经意地转头看向另一个检票口。果然不出我所料，那里站着一个我无比熟悉的身影。

晓萌。即使不工作，她也依旧穿着平日那件素净的白裙。但我没想到，晓萌是带着他的男友一起过来的。

我皱了皱眉，下意识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里头的千纸鹤，好像是想要给自己一点信心。

有那么一个瞬间，晓萌也瞟了一眼我，不过很快又收回去了。

我眉头舒展。又把视线放回肖枫身上，他好像想到什么很开心的事，一个人在笑。

我觉得自己大概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可觉得很悲伤。肖枫见我在看他，好像有点害羞。正好队伍排到我们了，他便很快地凑上前去把票给工作人员。

大约一分钟不到，我们就可以进去了。

我正要跟着晓萌走，忽然感觉有个人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回头就看到肖枫注视着我，他似乎自己也有点难为情，抿着唇，低头看向自己的那只手。

我不知为何心情舒缓了不少，就很自然地反握住他的手，向放映厅走去。途中，我们都没有话说，我一边拉着他温热的手，一边还在寻思着接下来的对策。我看着他那很激动的表情，心中觉得很可怜。

这个家伙……还不知道，接下来我会做出什么。话虽如此，但我并不想把他卷进来。

我们进到放映厅后，找到位子坐下去。我的前面就是晓萌，和男友还在闲聊着什么，看着很开心。我知道她手里——现在拿着一套清洁工的衣服。那是给我的。

我的大衣口袋里，现在也藏着一把，用塑料袋包起来的刀——虽然不起眼，但很锋利，我知道这种刀往人脖上一割是可以致命的……

“你挑的是什么样的电影啊？”

肖枫问我，嘴里还嚼着爆米花。

“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回答。眼睛却始终看着晓萌的座位。

过了不久，肖枫就在座位上不安分地动来动去，时不时打着哈欠。但只要我一看他，他又会装作很精神的样子，爽朗地笑笑，还竖竖大拇指，表示满意我的品味。

我只干笑，为了让他继续那种保持昏昏欲睡的状态，我控制住自己不去看他的表情——我是故意挑了一部很枯燥乏味的电影的，目的就是让肖枫睡着，我好动手。

我瞟了一眼，肖枫在座位上，看出来他在竭力忍耐睡意，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他的眼皮还是不停地往下垂。

电影播到一半，晓萌在黑暗中稍微转过来头，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用坚毅的眼神看着她，示意她动手。

她心领神会，又转过头，装作在认真看电影的样子，底下的手却悄悄地将那套衣服往我这里伸。

我静静地看着大屏幕，手往下探了探，感觉到她那只拿着衣服的手，我长舒一口气，正想把那套衣服往自己的方向扯，忽然感觉一个什么东西重重地垂到我肩膀上。

我吓一跳，往自己的肩膀看去。黑暗中，我看到肖枫紧闭着眼，静静地睡在了我肩上。

我咽了咽口水，低下眼看他。他的睡颜显得不同寻常的温柔，加上他那又卷又乱的头发，让人觉得很美好。但他的头发扎得我脖子有点痒，我稍稍伸长了一下脖子，叹了口气。我手上已经把衣服取了过来。但心里涌出一种奇怪的情感。

真的是没办法啊……

看着他那个样子，我心里就是这个感觉。以往和他的回忆又跟走马灯一样闪过……我再也回不去那种日子了，倒不如说，我没有那资格。听着肖枫均匀的呼吸声，还有他那熟悉的气息，我真希望就这么一直在这里坐着，哪都不用去。忽然感觉自己的人生全都是痛苦的事情，倒不如就在这里静静地当个正常人也不错呢……不用杀人，不用痛苦。

我又看看肖枫，觉得他很可怜，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又或者我还能在他身边多久？如果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他又会怎么样……

但我终究不能一直沉浸在胡思乱想中，我抓紧手中的衣服，把它放在一边，然后试着把肖枫的头一点点推开。为了不把他吵醒，我非常注意每个动作间的力度，紧张得我冒冷汗，几乎每动一下，都要看看他的眼皮有没有动。就在我终于将他推到软垫椅的靠背上后，我几乎立马就弯着腰站起来，连看一眼肖枫有没有被我惊动也不敢，就逃一样地快步走出了放映厅。

我闪进洗手间，将我身上衣服的口袋里的纸鹤和打火机先取出来，然后迅速地将那套清洁工衣服换上。

换完后，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怪笑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笑。随后我又换上一种很坚决的表情，把纸鹤和打火机放进口袋，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又摸摸衣服口袋，把里面的退烧药也拿出来，就走出了洗手间。随后又像个真清洁工一样，绕近路走出电影院，随后就飞奔起来。往绿藤大学的方向去。

我看看手表，快十一点了。看来必须做得非常快才行。我听着风在我耳边呼啸，昏黄的路灯下，我的喘气声几乎要和它融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背后好像有人追着我似的，但我也不敢回头，就一直跑。

趁着没什么人，我从学校的小门闯进去，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三楼，美术室。”

我照着晓萌的指示，蹑手蹑脚地上了这所学校的楼梯，上了三楼，在教学楼里又找了一圈，借着月光，我看到一个教室门口写着“美术室”，我便站住，先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里头不出我所料，传来一个油腻让人生厌的声音——

“……同学，在哪儿呢？我知道你躲在哪，我都看见你了，快出来吧——”

我把脸上的口罩罩得更严实了些，拿出一把短刀。

就在这时，那个家伙好像看到我站在门前的影子了，因为他贱兮兮地笑起来：

“哟——在这儿呢——”

他的脚步声逐渐变近，我一动也不动，心平静如水，等着他把门打开。

随着门把手被拧开，映入我眼帘的就是那张油腻可憎的脸，此刻那张脸看到我，立马尖叫起来，万分惊骇。

不等他说话，我就提起刀，往他腹上一捅。

鲜血喷涌而出，他的叫声响彻整个房间，倒在地上的样子很是狼狈。我冷冷地看着他，好像看一只蚂蚁一般。

他还想奋力和我拉开距离，我没有阻止，就这么看着。忽然，他抡起房间里的一把木椅，往我的方向砸来。我轻轻侧了个身，就躲了过去。

他看到我那毫无波澜的表情，怕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他一边捂着自己的伤口，一边还用非常不连贯的语气说——

“你……你谁呀……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你想要多少钱……我全给你……”

不等他说完，我冷笑一声，俯下身去，狠狠地踩住他的伤口。他立马痛得表情扭曲，正要叫，我就用力地把手捂住他的嘴。

月光照射下来，看着他绝望的眼神，我淡淡地笑了笑，再次把沾满血的刀提起，对准他的喉咙，眼睛直愣愣地盯住他。

“像您这样的败类，”

我收起脸上的怪笑。

“就不应该活在这世上。”

一刀下去，他就此死去了。那血喷到美术室的地板上，还沾染到一张绘有大卫像的纸上。

这样就完成了。

我的眼神变得空洞，好像我心里的某个东西也随着死了一样。我缓缓地站起，抽了一张面巾纸，正要擦去脸上的血迹。

忽然，我听到一声惊叫——很小声，但我马上就认出来了。

那是一个我绝不会听错的声音，在很多年前，我就听过无数次。可我的大脑却在竭尽全力否定我的想法，我第一次感受到某种心死的感觉，虽然只有一瞬，但也难以忘却。

我颤抖着回头，借着窗户透进来的皎洁月光——我看见肖枫怔怔地站在门口。

（日志就此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