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医生房间的一张桌子上,摆着一本日记本,被风吹开的是最新写的一页,上面七零八落地记着一些东西……
——
2008年10月8日
“怎么样?”
“血压正常。”
“啊……好……”
面前的女人如释重负。
“对了——手术安排马上就要下来了,你们记得提前准备一下。”
“好,小赵医生,真的谢谢您了……您看,唉……也没什么好谢您的,没事您就过这来吃。家里做的饭,和医院做的不是一个味儿。”
“嗯,好。”
我边说,脸上堆起那熟悉的笑。正要从病床边走开,突然床上的小亮拉住了我的衣角,窗外射进来的缕缕阳光并没有让他苍白的小脸显得更加有活力——
“医生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啊?医院太没意思了,我想出去玩。”
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随即用柔和的语气说,
“等你手术做完了,病好了,就能出院啦。”
“真的吗?”
“嗯。”
“那我想现在就做这个手术。”
他妈妈一听这话,苦笑着抚摸这孩子的头发。
“傻孩子……真是一点也不懂的……”
我跟着笑了一下,突然口袋里的手机传出消息的铃声。我走到一边,看到手机上出现几句简洁的话——
“纸条已经给了。明晚上影院见。”
我一看就明明知道是她发的消息。真是的,永远都是这么喜欢不商量一下,说干就干。
我这样想着,回复了晓萌一句
“好。”
我顺手将桌子上折好的千纸鹤和打火机插进兜里,转过头看了看那对母子。
“小亮妈妈,那我就先去忙啦。”
“好好……谢谢您啊……”
“应该的。”
我自认为十分有亲和力地笑笑,走出了病房。
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我从衣袋里掏出张A4纸——有些皱巴巴的,它已经被我藏了好几年了。上面就是那个付吉亮的一些个人资料,我不自觉显出鄙夷的神情。
真是脏啊……
这人的事我都一清二楚。他曾是当年十方化工厂的人,和那个厂主李澜狼狈为奸,坑害了不少工厂里的员工……晓萌的父亲,就是被他们联合给逼死的。后来这家伙从化工厂出来,去做了大学的教授,还总和那些女学生闹“不清白”,糟蹋了很多少女。说真的,一想到这些,我真有点不大愿意让这种东西脏了我的手。
但也是没有办法,我又把那A4纸放回去,走了。
临近傍晚,我从医院走出来,略微张望了一下。
我家中那个人竟然没有出现。
我感觉奇怪,心里还没怎么开始琢磨。忽然瞅到柱子旁边蹲着个人,一看到我,就忽地站起来。
我没想到居然等来了肖枫。
他湊到我身旁,那有些肉肉的脸上略带点温柔。
“下班啦?”
他很自然地问。
“嗯。”
我点点头,轻轻地笑笑。
“医院你是怎么进来的?”
“诶——不要小瞧我的应变能力。”
他得意地咧嘴勾起一个笑容,还挑了挑眉。在我身边显得有些乖巧,我一下又想到初遇到他的那情景,不觉地渐渐嘴角的弧度也上扬了不少。他低下头安静了一会后,又问我
“累吗?”
“不累。”
“怎样,明晚你可千万别忘了啊……正好我最近不那么累,看完电影……我带你去那家超便宜的便利店买点啤酒,然后呢,就坐到公园长椅上,到时候……我们来好好聊一聊呗……”
他说得有些入迷,眼里分外地有光。他看着我,又用身子稍稍碰了碰我。
“你说好不好?”
我笑着点头。
“好……不过,我不喝酒。”
“行,那到时给你挑点好喝的。买你以前最喜欢的那种薄荷糖。话说你现在工作得那么好……居然不喜欢喝酒,真是太遗憾啦。”
我没有多说什么。心中其实很难过——因为我知道他说的那些打算,明晚是注定没有办法实现的……
“现在回去吗?”
肖枫看我不说话,便问了一句。
我点点头,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后和他一起并排回家。
途中他一直滔滔不绝地讲自己最近发生的事情,而我需要做的只是听他说这些话,偶尔也说几句自己的事,时常发出无可奈何的笑声。
我仰头看看天。天空被街边那棵枝叶过于茂盛的枫树遮住一半,但就是那被染的火红的枫叶,也没有让天空那阴沉的暗蓝变得更和谐一些,反而显得异常刺眼,让暗沉的天显得羞愧难当。一阵冷风呼地扑到脸上,我抿上唇,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是没办法啊……
我心里只有这种感觉,低下眼又看看身旁的人,眼里那哀伤的情绪是藏也藏不住了。
然而他似乎没有觉得奇怪,他将手背在身后,只是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不要再想以前那个混蛋啦……抬起头向前看,人生就是这样。”
“嗯。”
我沉吟一声。
走到家楼下,我对肖枫说,
“就到这吧……我要进去了。”
“哦。那你进去吧。”
他点一点头,蓬松的头发跟着飞扬,显得有些喜感。
我做了个道别的手势,他也照着做了一下。可我刚一转身,又听见他在身后喊道——
“明天别忘啦!”
我只好又回过头去,心里还觉得他真像个小女孩般的。
“知道了。走吧。”
他咧嘴笑了笑,然后就转身往回走。
我伸了伸懒腰,把自己路上脱下的黑大衣又穿上,脑中寻思着那个人为什么没来等我。
我上了楼,打开家门后发现客厅没人。看来他大概是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把吴邪房间的门打开,然后就看见他坐在自己的床上,被子盖到腹部,手上还捧着一碗汤药。他听见我开门,便抬头看我。原来富有生命力的小脸变得很苍白,嘴唇有些干裂,眼里还有些泪花。
“你回来了?”
他简单地开头说。
我站了站,而后走到他床边,
“你这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
“我也不知道……突然就……唉,不过看来只是低烧,没什么——”
不等他嘀咕完,我就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
“嗯……对,你现在累么?”
“我累。”
吴邪的声音非常低,却很认真,有种异常的陌生感。我吃了一惊。
“好……”
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这种吃惊的感觉。
“那,喝了这药,就好好睡下吧。”
我边说边把吴邪手上的碗拿到自己面前,用勺子舀了一勺药水,温和地笑了笑,稍稍弯下腰将勺子湊到他嘴边。
显然他很顺从我的想法。他喝了一口,眼睛却一直注视着我,就像九年前那样……
“很苦吗?”
我以为这药汤太难喝了呢。
“不……不苦。”
吴邪认真地说。
“哦……”
我放下心来,接着喂了他一小勺。
“生病了你怎么不和我说呢……让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
“我,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不等我下班了呢。”
“一定要去吗?”
“什么意思?”
吴邪低下头,声音有些难为情。
“……我一定要去等你回家吗?”
我顿了顿,手上的动作倒没有停住,低顺着眼又舀了一点药。
“不是啦……我是担心你出了什么事。”
“哦。”
“你冷吗?”
“有一点……”
“你看起来不太相信我啊……”
“没有。”
我干笑了一声。过了一会儿,碗里就已经见底。我将碗放到桌上,让他躺下,一边用被褥把他的身子盖好。
“对了……说到这一点,你明天就不用等我啦。我明天,有点事。”
“是什么事啊?”
“嗯……我有个多年没见的老友,他约我明晚一起去看场电影。”
“朋友……”
我能感觉到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也想交朋友……如果我可以去学校就好了……”
他缓缓坐起来,眼里很失落。
“为什么我不能和那些人一样自由自在的呢?”
一听这话,我眼睛忽然一下子失控地要落下泪来。好容易克制住,却忍不住喃喃低语,
“我……我也想要自由自在的啊……可是我,不能啊……”
我的声音哽得不太厉害,但那绝对不能说是我现在会有的语气——那分明是那个死去了的赵彬彬才会有的声音。况且是我自己埋葬的那个赵彬彬。
我赶紧将目光移开,看向了桌上那个碗。
我的眼泪就快要掉下来了,我顾不得看吴邪此刻的表情,也不想让他看见我此刻苦苦隐忍的样子。我“霍地”快步走出去,奔向阳台。
走到阳台上,我开始诘问自己
“我也想要自由吗……”
然而还没有说完,我就低头哭了起来,双肩耸动。同时又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尽力让自己不发出声音。——我不希望天真生病了还要听见我那矫情的哭声。然而这样一来,我的肩膀颤抖地更厉害了。
同时我的手紧紧地拉住衣服的一角,我把衣袋里那象征我和晓萌爱的信物拿出来,虽双眼已被泪水打湿得十分模糊,可我还是清楚地看见千纸鹤中央的折出的玫瑰。
过了好久,我才勉强将自己从悲伤中解放出来。我看着阳台的栏杆,又望望雾蒙蒙的天空,它的底下便是我赖以生存的城市。我感到自己似乎可以和这忧愁的景象融为一体。
我终于还是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我心里那个柔弱逃避的赵彬彬还是没有死去,他从来都活着。影响着我的心。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像个完全的工具一样,一生最要紧的就是只为晓萌的复仇而活着,并不需要什么恐惧,痛苦那种多余的情绪。可现在,现在……
我忽然孤疑地看向天真的房门,我不知道自己刚刚表露出来的那一切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他定会觉得我伤透他的心,不可理喻吧……他会哭吗?会骂我吗?会不会后悔当初来到我的身边?又或者……他会希望我抱住他的肩膀安慰他吗——即使我是造成他一切痛苦根源的人?
然而这一切还是我脑中的胡思乱想罢了,我还是没有勇气去打开他房间的门。
自由,自由……我深深地叹息。我的确对他过多束缚吧……可是……
我紧闭上眼睛,我明明是知道这么对他是不公平的……可我实在想不到有更好的与他相处的方式。
我心中有个答案渐渐清晰起来——那就是我其实从没懂得怎么去爱别人。可这是我的错吗……
我又为自己下意识的逃避感到火大——既然没有办法,那为什么那时又要把天真据为己有呢?
我答不上来。
我知道自己潜意识里是明白为什么的,可我一点也不希望承认。
我就这么一直站着,呆呆地仰头看向天空,泪眼婆娑。空气中弥漫着别人家做晚饭的炊烟味。
我知道天空很快就要完全黑下去了。
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才想起来要给天真做点营养的晚饭吃。
走进厨房,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慢吞吞的,一遍遍洗着平常那些完全用不着的碗筷。可任我怎么洗,也总觉得用我这双手是永远洗不干净它们的。
晚饭做好后,我总觉得害怕见到天真,于是只好在他房间门口喊一声
“吃饭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里面传来一声
“嗯。”
声音很轻,但我听的很清楚。
我把饭放到他的房间门口,然后就转过身。此时我忽然听见一声“吱呀”的开门声。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好像忍着什么灼痛一样。而我感到那个人现在就盯着我的背影看。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我听见一声非常温柔的:
“赵彬彬!”
“怎么了?”
我佯装淡定地问。
“……绣球花,它总算开花了。赵彬彬,你注意到了吗?我刚刚发现的。”
他指的是在他房间里我给他种的那盆绣球花,紧靠着窗户。
“我早知道啦。”
我平静地说。
他没有再作声。也许是因为他生病了,所以不愿意说太多。
我很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怎么启齿。这时我又听见一句:
“你明天回来的时候,帮我买点药吧……反正你是专门看病的。”
我附和了一声,紧跟着听见他把饭端起来的声音。
“天真,”
我忍不住叫了他。
“……嗯。”
他并没有立刻回应我,而是略微顿了顿。
“等你病好……”
我仍是背对着他,害怕看见他的表情。因为我总觉得他要哭了。
“等你病好了,就一起去骑单车看看风景吧。去哪里都行……”
我说这话时,最末的那几个字带着哽咽的声音。
我听见他忽然深吸了一口气,那声音让我莫名地愧疚。
“嗯!”
“谢谢你……”
结束了这次不愉快的谈话后,那晚我和他都很默契地再没去找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