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厦之盟》
道光二十四年初夏,澳门。
钟辞站在议事亭前地的石阶上,整了整孔雀补子官服。五月的岭南已闷热难当,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滑下,他却不敢抬手擦拭。身后两名通事低眉顺眼地捧着文书匣子,大气不敢出。
"美国夷使到!"传令兵的声音划破凝滞的空气。
钟辞抬眼望去,一队金发碧眼的洋人正从南湾方向走来。为首之人身材高大,着深蓝色双排扣礼服,胸前金链垂挂,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人约莫三十出头,金棕色头发修剪得一丝不苟,下颌线条如刀削般坚毅,一双灰绿色眼睛锐利如鹰。
"大清国礼部主客司主事钟辞,奉钦差大臣耆英之命,恭迎美利坚国特使阁下。"钟辞拱手作揖,刻意放慢了语速,好让通事翻译。
那美国人却上前一步,用生硬但清晰的中文回道:"美利坚合众国总统特派全权公使寐离,荣幸见到钟大人。"
钟辞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这个夷人竟会说汉语,更没想到对方的声音如此低沉悦耳,像是上好的古琴弦被轻轻拨动。
"寐...公使汉语甚佳。"林墨远谨慎地选择措辞,目光却不自觉地被对方灰绿色眼眸吸引。那颜色让他想起家乡西湖雨后的远山。
寐离嘴角微微上扬:"在波士顿跟随一位广东商人学过两年。不过比起钟大人的雅言,还差得远。"
这句恭维说得恰到好处,钟辞感到耳根微热。他轻咳一声,侧身引路:"请公使随本官前往议事亭,钦差大人已恭候多时。"
议事亭内,钦差大臣耆英端坐主位,两侧站着广东巡抚程玉等一干官员。钟辞注意到,当寐离行鞠躬礼而非跪拜时,耆英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谈判开始后,钟辞坐在末席负责记录。他蘸了蘸墨,笔尖悬在宣纸上,听着双方就国书递交礼仪展开的激烈辩论。
"按照大清律例,外国使节须行三跪九叩之礼,方可呈递国书。"耆英捋着胡须道。
寐离坐姿挺拔如松:"请恕我直言,阁下。美利坚合众国与清帝国是平等的主权国家,我国总统绝不会要求贵国使节行跪拜礼,我国使节自然也不能对任何外国君主下跪。"
钟辞笔尖一顿,一滴墨汁在纸上晕开。这个夷人竟敢如此直言不讳!他偷眼看向寐离,发现对方虽然言辞强硬,但神态从容,不卑不亢。
"荒谬!"程玉拍案而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尔等蛮夷之邦,怎敢与我天朝平起平坐?"
寐离不慌不忙地从随从手中接过一本册子:"这是我带来的《万国公法》,其中明确规定了主权国家间的外交礼仪。如果阁下不介意,我可以请钟大人帮忙翻译相关章节。"
突然被点名的林墨远手一抖,毛笔在记录簿上划出一道歪斜的墨迹。他抬头对上寐离的目光,那灰绿色眼睛里竟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早知他会有所反应。
耆英摆了摆手:"今日暂且到此为止。钟辞主事,你负责安排寐离公的住宿事宜。"
散会后,钟辞领着寐离一行人前往安排好的宅院。路上,寐离刻意放慢脚步,与钟辞并肩而行。
"钟大人年纪轻轻就担此重任,想必才华过人。"寐离用汉语低声道。
钟辞目不斜视:"寐离公过誉了。下官不过是按部就班,尽职而已。"
"在我眼里,能同时精通汉文和满文的官员,绝非寻常之辈。"寐离的话让钟辞心头一跳——他怎知我通满文?
似是看出他的疑惑,寐离轻笑:"刚才会议记录时,我看到你同时用了汉满两种文字。"
林墨远终于转头看向这个观察入微的美国人。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为顾盛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暖光,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像蛮夷,反倒有几分像敦煌壁画上的飞天,既陌生又奇异的美。
"寐离公为何对《万国公法》如此执着?"钟辞忍不住问道。
寐离停下脚步,灰绿色的眼睛直视着他:"因为我相信国家之间应该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而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屈从。"他顿了顿,"就像人与人之间一样。"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钟辞平静的心湖,激起一圈圈涟漪。他匆忙移开视线:"前面就是公使下榻之处了。若有需要,可差人通知下官。"
当晚,钟辞在驿馆灯下整理会议记录,却总是走神。寐离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和低沉的声音不断浮现在脑海中。他烦躁地放下笔,走到窗前。月光如水,洒在澳门的石板路上。远处传来西洋乐器的声音,想必是那些美国人在举办什么宴会。
突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谁?"钟辞警觉地问。
"是我,寐离。"门外传来那熟悉的、带着异国腔调的汉语,"冒昧打扰,有些关于明日议程的问题想请教林大人。"
钟辞的心突然跳得厉害。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才开门。寐离站在月光下,已换了一身便装,深色的马甲衬得他肩膀更加宽阔。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和一瓶酒。
"这么晚了,公使有何要事?"钟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寐离举起酒瓶:"波士顿带来的威士忌,想请林大人品尝。顺便请教几个汉字。"他晃了晃手中的书,林墨远看清那是一本《诗经》的英译本。
钟辞犹豫了。深夜私会外国使节,若被人知晓,轻则丢官,重则...但他看着寐离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面容,鬼使神差地侧身让开了门口。
"只可小坐片刻。"他低声说,心跳如鼓。
寐离进屋后,好奇地打量着中式房间的布置,目光在钟辞案头的笔墨纸砚上停留许久。他熟练地打开酒瓶,倒了两杯。
"这是我家乡的酒,用玉米和黑麦酿造。"他将一杯递给钟辞,"林大人可有兴趣听听《诗经》的英文翻译?"
钟辞小心地抿了一口,火辣的味道让他差点呛到,但还是点了点头。寐离翻开书页,找到《关雎》一章,用英语缓缓诵读起来。虽然听不懂内容,但那低沉的嗓音和优美的韵律让钟辞感到一阵莫名的悸动。
"这翻译...准确吗?"钟辞轻声问。
寐离摇摇头:"诗歌是最难翻译的。就像我现在看着林大人,心中有万千感受,却找不到合适的汉语表达。"
这句话让房间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起来。钟辞感到脸颊发烫,急忙转移话题:"公使明日打算如何应对钦差大人的礼仪要求?"
寐离放下酒杯,灰绿色的眼睛直视林墨远:"钟大人认为我应该下跪吗?"
"这..."钟辞措手不及,"礼不可废..."
"即使这个礼制本身就不公平?"寐离向前倾身,"钟大人,你我心知肚明,你们的皇帝害怕平等外交,因为那意味着天朝上国的神话破灭。"
钟辞猛地站起:"公使慎言!"
寐离却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那触感温热而陌生,钟辞僵在原地,竟忘了抽回手。
"抱歉,我无意冒犯。"寐离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只是...这几日在谈判桌上,唯有林大人看我的眼神中没有轻蔑。我想知道,在你心里,真的认为我们美国人是不开化的蛮夷吗?"
钟辞低头看着寐离修长的手指——那手指上有钢笔磨出的茧,和他自己毛笔磨出的茧位置不同,却同样是勤学的证明。他缓缓摇头:"下官...我不认为任何热爱《诗经》的人是蛮夷。"
寐离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轻轻收紧手指:"那么,也许我们可以找到一种方式,既不违背我的原则,也不让钟人难做。"
月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洒下斑驳的光影。钟辞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个外国人的面容——寐离的睫毛是浅棕色的,在灯光下几乎透明;他的鼻梁高挺,唇线分明,下颌上有一道浅浅的凹痕。
"什么方式?"钟辞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
寐离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钟辞的手腕内侧,那触感如电流般窜过全身。然后他松开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这是我准备的折中方案。明日我会向钦差大人提议,以鞠躬代替跪拜,同时将国书放在锦盒中呈上。这样既保持了尊严,又照顾了贵国的面子。"他顿了顿,"希望钟大人能在钦差面前美言几句。"
钟辞接过信,指尖不小心碰到寐离的,两人同时像被烫到般缩了一下。他低头掩饰自己发烫的脸颊:"我会尽力。"
寐离站起身:"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他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对了,钟大人知道澳门哪里有好的观景点吗?我听闻这里的日出很美。"
钟辞咬了咬下唇:"明晨...卯时三刻,若公使有兴趣,下官可带路去西望洋山。"
寐离的笑容在月光下格外明亮:"那就说定了。"
关上门后,钟辞靠在门板上,心跳如雷。他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不仅深夜私会外国使节,还约定了秘密出游!这若被人发现,足够他丢官去职,甚至流放边疆。
但当他回到案前,看到寐离留下的那杯威士忌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芒,竟忍不住端起抿了一口。那火辣的感觉从喉咙烧到胃里,又一路烧到心口,让他想起寐离手指的温度。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照在古老的中国与新兴的美国之间狭窄的海域上。钟辞不知道这场危险的交往会将他带向何方,但此刻,他竟期待着黎明的到来。